来人不是蛋子和尚,而是贝州城中的一名排军头儿,二十有八,姓王名则,乃是此方世界《三遂平妖传》中的主人翁。
《平妖传》原是罗贯中写了二十回,冯梦龙后又增补改编至四十回。
其中前三十回,主要是蛋子和尚与三只狐狸精求道修法,以及张鸾、卜吉等几个重要角色出场。后十回,却是王则、胡永儿夫妇造反,文彦博得“三遂”平叛的故事。
这王则的来历不简单,乃是阿修罗中[多欲魔王]轮回转劫。五百年一出世,或男或女,妖淫好杀,应人间魔运而起。前劫是武曌武则天娘娘,这一劫就转到王则身上。
胡永儿即是小狐狸精,前生是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今世修习了《如意宝册》,手段不凡。
今时的王则,还不知自己的三生根底。眼下只是个军头,人都唤他“王都排”。
王都排父母早亡,无亲戚尊长劝善。长得身雄力大,好的是斗鸡走马、使枪抡棒;喜的是百般法术,逢着就学。只是不曾遇着名师,学的都是些不值一哂的戏耍法儿。
又从小好女色,若见个标致妇人,宁可使百来两银子,也要刮她上手。更不必说那些娼家窑户,撒了不知多少财物。
由此,其父辈留下来的房子田产,都被他败了干净。
不过此人性情豪爽、康慨好义,没钱时,便束了肚皮过日子。一有钱钞在手,便邀起三兄四弟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有那不如意的时节,拽出拳头就打。
有人敬他、有人惧他,在这贝州城里,也算小有名气。
王则一至草市,许多人便与他打起招呼。而等他走到“瓦罐道士”跟前,躬身问话,人都瞧起热闹来。
在此之前,也不是没人打问道士的名号。甚至有人大着胆子问,先生是不是月前杀死郑州知州、朝廷悬赏通缉的“妖道”张鸾。
道人却只摇头,从不应人。
出乎市人意料,这一回,道人竟稽首唱了个喏,开口道:“贫道姓李,号‘方壶居士’,自海外而来。”
王则一听“海外”,心里一喜,叩头要学法术。
道人叹了一口气:“你我倒是有几分宿缘,却无师徒之谊。”
王则一愣,道人又说:“你若是要学法术,却不用着急。再过些时日,自有你的机缘。”
说罢,道人将一尺火浣布收起,复又取出一件白色裘衣,递了过去:“此宝名[火鼠裘],有辟火之能,送于你,以全你我宿缘。”
王则下意识接过。
围观人群都吃了一惊。
先前的火浣布,他们用烈火烧过,确实能辟火,称得上奇异宝物。而这[火鼠裘]显然比那火浣布更好一筹,道人却随手赠送。
只为那“宿缘”。
宿缘?
许多人心思一转,一窝蜂挤到跟前,乱糟糟地道——
“法师,俺也与你有缘!”
“真人,弟子也姓李!”
“洒家愿以全部身家供奉先生!”
被挤到外围的王则回过神,几拳过去,砸开一条路:“莫惊扰了法师。”
场面顿时安静了些。道人许是嫌聒噪,单手掐了个道诀,似要遁走。王则扑通跪下:“请法师往我家中暂住,弟子好孝敬孝敬。”
道人笑着道:“你那月钱未发,居所都是赁下的,如何孝敬我?”
见道人竟然十分清楚他的家底,王则更是敬服。于是长跪不起,口中千恳万求,极为虔诚。
道人感其诚敬,最终应下。
王则欢天喜地,引着道人离开,市人们依依不舍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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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州府衙后巷,一间小民房里。
王则从幼娶过一房媳妇,未有生育,前两年被他克了。平日也只在娼楼妓馆、几个相好的人家走动,不曾再娶。如今是个单身,房中显得有些杂乱。
怕法师嫌弃,王则唤来一帮狐朋狗友,好生拾掇一番,又添置了些家什。
坐塌、帐床、交椅,一应齐备。
忙活一通,才敢请李道长进房歇息。
日至晡时,王则去准备吃食,问法师可能食荤。李道长说自己辟谷久矣,早不食五谷膏肉。
说罢一挥手,刚刚擦净的桉几上,出现了许多新鲜瓜果,且都是王则等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
李道长说是草莓、菠萝、香蕉……
王则几人吃得双眼放光,都赞仙家果品,非人间所有。
李道长径自去了内室修行,王则等人不敢惊扰,抱起瓜果离开。
自此后,王则每日早晚都来问安,没学得法术,却得了几句“谶语”。
比如“遇烛而逐”、“遇姑而兴”。
城中不少人来拜访,李道长统统不见。只偶尔使些手段,引得许多州官、缙绅心头火热,将其视作陆地神仙。
一时间,[方壶居士]的名号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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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王则五更入衙画卯,办完职事出来,就要回家向道长请安。却见州衙前,一伙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王则随口问了一句“有甚好观望的”,手下做公的回道:“都排,是一妇人在卖泥蜡烛。”
“蜡烛有甚稀奇的?这么些人围着看?”
“属实稀奇。那妇人在地上用刀掘起泥,把水和了,捏在竹棒,似蜡烛一般,焠着灯便着。从上灯时点起,能燃到天明。”
泥水做蜡烛?
王则一愣,忽然想到道长曾与他说过的“遇烛而逐”,便止住脚步。
妇人身穿着孝服。俗语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这妇人本就俊美,穿一身缟素,更显得体态妖娆。虽不施脂粉,却也是天姿美色,如捧心西子、离月嫦娥一般。王则一见,就心生欢喜。
那妇人卖泥蜡烛已有好几日,早有人卖回家用过,确实能燃一夜。因此,妇人做出的十支泥烛,不多时就卖完了。
妇人也不多待,拾起挖泥的刀、挎起盛烛的篮,起身走了。
众人散去。
王则让手下做公的自去忙活,他信步随着那妇人。
就见那妇人出了西门,过了草市,行了足足十来里路,竟至一处荒天野地。
王则心里泛起滴咕,心想不如等回家问过法师,再做计较。他转身要原路返回,然定睛一瞧,却不是来时的旧路。
只见高山连绵、峰峦如聚,竟不见路径,也没个行人。
王则不免心慌,却忽然听到那妇人在前头高声叫道:“王都排!好容易请你到此,怎要回去?”
王则拱手道:“娘子,你是哪个?怎识得我?”
妇人道:“都排,圣姑姑使我来请你去论大事。你不要疑忌,与我同去则个。”
王则听见“圣姑姑”一词,心里想起李道长所说谶语——“遇姑而兴”,稍稍安定。便大着胆子随妇人继续走。
行过一片松林,见一座庄院,妇人道:“这里便是圣姑姑所在,等都排久矣。”
入了庄子,自有青衣女童前来迎接,引入厅下,又去禀告此间主人。
而后,一位头戴星冠、身穿鹤氅的老婆婆现身。妇人道此便是“圣姑姑”。
王则参拜了。
圣姑姑请王则上厅。三人坐定,上了茶点。王则问那“圣姑姑”,请他至此,所为何事。
却听那圣姑姑道:“如今气数到了,你应着天数,合当发迹。河北三十六州,你当为霸主。”
王则骇了一跳,道:“仙姑莫出此言,宫中耳目较近,王则只是贝州一个军健,岂敢为三十六州之主?”
圣姑姑却笑着道:“你若无此福分,我怎着人来请你?天数使然,合该你当这霸主”。
王则一头雾水,心道,法师所言“兴”,就是这造饭的事吗?
属实荒唐。
圣姑姑说了一通,见王则兴致不高,便指着卖泥蜡烛的妇人道:“吾有此女,小字永儿,尚是女儿身,与你是五百年姻卷。今嫁此女与你为妻,助你成事。你意下如何?”
“感谢仙姑厚意,焉敢推阻。”王则精神一振,随后又苦笑道,“本州知州贪侵无度,害尽诸役百业,早惹得万人唾骂。两营官军,过役三个月,未见一个月的米钱,也是怨声载道。如我这般的人,吃那狗官的苦害不知多少,若能杀之,自然心里痛快。然我等庶民草芥,又不比千军万马,如何干得大事。”
圣姑姑笑道:“你独自一个,如何行得大事?必须依仗你的浑家。她手下有十万人马相助你,你才能反得成,才能做那霸主。”
王则看向厅外:“若真有这许多军马,仙姑的庄院能盛得下?”
圣姑姑微笑道:“这十万人马不用粮草,亦不须屯扎处。有急用便用,不用便收了。”
说罢,她让婢女取来两个草笼。一笼是黄豆、一笼是剪好的稻草,都递给那妇人永儿。
永儿伸手撮一把豆、抓一把稻草,朝空处一撒,喝声:“疾!”
一阵风起,随后便有二百来骑兵,铁马兵戈、威武雄壮,列阵于厅前。
王则见了,不由吃得一惊。回过神,他才道:“既有这等仙家本领,大事倒也干得。”
正说话间,就听庄外有人高声叫道:“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你们要举事谋反吗?”
吓得王则心慌胆落。
机谋未就、计策才施,就被人捉了现行?
王则抬头去看声音来处,只见四人入了庄园。当先之人生得清奇古怪,头戴铁冠、脚穿草履、身上皂沿绯袍。面如噀血,目似怪星。骑着一头黄狮,迳入庄来。
圣姑姑道:“张先生,我与王都排在此议事。你来便来,何须大惊小怪。”
王则听罢,知道是熟人顽笑,这才松了口气。
张先生跳下黄狮,黄狮将头摇了一摇,竟化作一位道人。
圣姑姑做了介绍,王则才知这一人一“狮”,竟是州府通缉的“妖道”张鸾及其弟子卜吉。
“此三位是谁?”圣姑姑看向张鸾身后气势不俗的三个陌生面孔。
一个身高仅五尺,姿貌短小,却细眼长髯、甚有威重。
一个是世家贵公子模样,清朗似月,潇洒如风。
最后一个,却丑陋如恶鬼,雄壮过虎熊。
张鸾笑道:“这几位是贫道途中偶遇,虽无法术,却都是德才兼备、出将入相的栋梁之材。”
三位“栋梁”抱拳出列,各自报了姓名——
五尺者,名曹德。
贵公子,名袁基。
丑鬼,名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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