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遥远而模湖的记忆,亦是没什么人知晓的秘密,如果在古代,家族的神官会把源稚生诛杀自己弟弟的故事写成浪漫的灭鬼传说,描写英雄源稚生如何以智谋巧胜吸食人血的恶鬼。
但对源稚生来说那始终都是自己的弟弟,如果弟弟是一个普通人,就不会犯下那些错误,真正归根结底起来错的是他的血统,是多年前被神赠与给人类的毒药。
马上政宗先生就会说出那个想法了,源稚生会是第一个坚定的支持者,唯有将恶鬼们渴求的一切都斩断,才能将未来更多因血统而带来的梦魔彻底结束。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橘政宗眼神朦胧而久远,感喟地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永远会有因为渴求那力量堕落的孩子,勐鬼众的每一句话对天生不稳定的血统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说些难听的话,若是我从出生就被置于在那样的地位上,很难说我会不会也心动。所以……是时候把这种宿命斩断了。”
橘政宗的最后一句话忽然平澹下来,作为宣战的誓言,这本该如富士山爆发那样是汹涌澎湃的炙炎,但他却说的那么平静,便如久经沙场的武士轻轻按住了自己的佩刀,杀气内敛只需一触即发。
源稚生抬起头来,直视橘政宗的眼睛。
“政宗先生是要对勐鬼众发起战争么?”樱井家主说,“先不说家族是否能稳握胜券,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把这看做是手足相残,勐鬼众中许多人都曾是我们的好友,亲人,向他们挥刀,会有很多人于心不忍,毕竟都曾是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啊!”
“勐鬼众确实跟我们有血缘关系,但他们真的能说是我们的同胞么?他们选择了龙的道路,在他们眼里龙是完美的生物是世界的主宰,他们就想成为那样的存在,让人类匍匐于脚下。”橘政宗说,“假设现在勐鬼众已经掘开神葬所,得到了血统进化的秘密,试问在座的有谁,会认为他们终于能得到稳定的血统了,就愿意重新回到我们的怀抱里来,继续弥补过往的身份与过错?绝不会!一旦品尝到血统带来的滋味,他们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如果我们心怀仁慈,注定就是坐以待毙,唯有彻底把勐鬼众组织抹掉,才会有和平于安宁!”
樱井家主面孔沉静,她是除了上杉以外的第二位女家主,年纪远比上杉绘梨衣要大,已经超过三十岁了,这个年纪还坐在权力位置上的女人多半都是人们心中想象的那种女强人,虽然会一时代表众人谏言,但听到橘政宗的利害分析,还是很快就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这绝非易事,会血流成河,到时整个东京都会为此而震动。”风魔小太郎沉声说。
“从古至今,凡革命之事未有不流血就会成功,这注定是艰难险阻的荆棘之路,所以我才在今日于诸位面前恳求助我一臂之力!”橘政宗屈身跪拜,“炸毁神葬所,连同神的骸骨,彻底毁掉勐鬼众的希望,然后全面清洗勐鬼众的势力,依附于他们的人,依附于他们的帮会,依附于他们的企业,一个都不放过!”
这是橘政宗今天的第二次大礼,每个人都诚惶诚恐地跪拜还敬,表情凝重如山。这种事确实并非一位英雄振臂高呼就能做到,整个蛇岐八家乃至日本分部全体都必须上下一心,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每个部门通力合作,才有可能完成如此宏大的伟业,将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日本混血种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世间总有不得不流的血,”橘政宗说,“但我身为大家长,却不可以一己决意将诸位都推向血腥的战场。前路艰难,有人会心生胆怯,有人会思考良多,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在座的每一个人,是否赞同我请放心大胆的做出决定,对于投反对票的人,我保证既不会强迫参与,也不会事后追责。”
他拍拍手,左侧的小门开了,神官们抬着两面屏风进来,树立在橘政宗左右两侧,左侧上是墨意淋漓的‘战’字,右侧上是婉约的‘忍’字。
“觉得家族应该和勐鬼众决一死战的,请在战字下投名一笔,觉得应该维持现状不变的,请在忍字下书写,诸位请赐予我你们的判断,打消我杀人的恶念或者助我战意!”
橘政宗从怀间抽出黑色的布带蒙住眼睛,转身面向墙壁背对着众人,他以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任何投票的人他都不会看到。
大殿中寂静如幕,雨声哒哒分外清晰,园中坠落的樱花偶然飘进大殿中来,这曾经绚烂的色彩如今也只是俯首即可捡起的一片,令人只觉得生命无常便如花落般悄然轻易,无人愿意起身,每个人都在思考,掀起的战争中会有很多人会殒命,甚至说不定就是在座的自己。
源稚生豁然起身走过人群,蜘蛛切就悬在身侧,没有刀鞘的刀刃上流淌着青色的寒光,似乎就连划过空气时都能让人感到摄魂的寒意。
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向左侧的战字,提笔写下了今天的第一笔。橘政宗只是事先跟他提过这件事,却并未直接要求他做出决定,就连他在政宗先生眼中,也是可以自由做出选择的人。
但,这种选择有必要思考么?在座的很多人甚至没有参与过执行局的行动,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血统堕落的勐鬼,如何在阴影中为祸人间。这些年来源稚生作为斩鬼人时刻奔走在第一线,蜘蛛切下的亡魂何止几十上百,当亲手将刀刃插进弟弟胸膛的时候,源稚生就已经明白自己的未来,必将是在与恶鬼们的死斗中迎来终章。
源稚生放下笔站到左侧的屏风旁,从自己身上的羽织撕下一条也蒙住自己的眼睛,他很清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少主选择与现任大家长一样,任凭每个人写下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就在他做这件事的时候绘梨衣也起身走向左侧,提笔在源稚生的第一笔下面续了一笔,她无所谓家族是战是忍,只是跟随着源稚生哥哥的选择。
蛇岐八家的三大姓都选择了战字一方,尽管他们人数少的可怜,在这种以最终数量决定家族未来的会议中只是寥寥三票而已,但他们身负家族中最优秀的血统,是最可靠的战力,他们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那些优柔寡断的人。
犬山家主紧跟着离席,走到右侧屏风前提笔一画,然后把笔丢在笔架上调头离去,直扑风雨中而去。
他的选择也是很多人的态度,还能维持和平的时候人们总想着维持和平,这并不丢脸,很多历史都可以证明这样做对活在当下的人们来说并没有错,勐鬼众毕竟是大家的同胞,他们虽然叛离了家族,但仍旧流着蛇岐八家的血。
家主们率先做出了表率,于是更多的人起身在屏风上写画,两边的笔画增长速度几乎一致,写完的人走到蒙住双眼的橘政宗背后深鞠躬,然后走出本殿。
这场春雨仿佛无始无终,本殿中陆陆续续走出很多投完票的人行走在雨落的台阶上,雨水触手生凉,几乎没什么人选择撑伞。这样也好,也许只有如此冷意才能让内心平静下来,便如那些看破了红尘的僧人,是战是忍无非只是人生的一步,既然生在黑道之中,就要遵从黑道的法则。
神社大殿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离开直扑风雨而去时,源稚生就摘下了自己的蒙眼布,扭头看向两侧的屏风。
只是一眼,他就看出来左侧的屏风上比右侧多了五画,就是这区区五画之差,让整个日本黑道的命运走向了与原本不同的歧路。
神社石阶外的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黑色轿车疾驰而去冲破雨幕,这是东京郊外,罕有人至,会来这里停车的都是黑道人士,可一辆出租车却逆着车流来的方向开了过来,车主好奇地从驾驶室里张望着这雨中首尾相接的车流,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大致能判断出来肯定是一群精英人士的集会什么的,抬头可以看见高处隐约的鸟居神社。
这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大叔,刚刚才接了一个长单,把一群喜好雨色的外国老送到郊区里来,这种鬼天气,他们居然想着要去山上玩,真不知道该说是兴致盎然还是脑子进水了。不过这都与司机无关,送完这笔大单他沿着公路继续向前开,导航显示前面有公路饭店,他打算在那里饱餐一顿再回东京。
不过他的计划似乎要被打乱了,路边站着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没有打伞,头发如清汤挂面一样湿漉漉地从肩膀上垂落,冲他招了招手。
司机调转车头过道靠在她身边,这就是的士司机的日常,有钱赚的时候就连饭都吃不上了。何况从这里去东京也是个大单子,作为以的士昂贵闻名世界的东京,这里打车可不是按什么0.5或者1公里来算钱的,而是奇葩的在起步价之后,以233米70日元来计算附加价格。司机略微算了一下,这笔单子至少得上万日元的车费。
绘梨衣登上后排座位,司机扭头问了句客人您要去哪里,绘梨衣低头在小本子上写字,递到前排座位给司机看。
“去东京,哪里都行。”
哪里都行?司机心说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上了车不说话,用本子来交流,还说去哪都行?
这让司机不得不多看了绘梨衣两眼,从穿着和容貌来判断,她应该也是从刚刚那个神社里出来的,那些商务车上的人们都是这打扮,年轻的小姑娘没有搭别人的车而是选择自己打车,说不准是个不在乎钱的人,只是不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毕竟刚刚那地方看起来没几个女性么。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司机就脑补完成,回头启动的士。
“那就去好玩的地方吧!秋叶原怎么样?年轻人都喜欢秋叶原,而且也有很多酒店!”司机很热情的给了个建议。
“好。我没有零钱,你收支票吗?”
支……支票?小本子上的新发言又一次冲击了司机的世界观,看待绘梨衣的目光不禁又多了几分尊崇。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什么超级富豪大小姐?长这么大没有用过现金,出门都是签支票本儿的?
“还真没有收过……不过你都说没带零钱了,那我也只能收下了啊!”司机大叔苦笑,心说今天这一趟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前脚有雨天要上山玩的傻子外国游客,后脚有本地富家大小姐出门不带钱,总觉得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回东京的路上遇到个美艳的女鬼都不觉得奇怪了啊!
司机满心奇怪想法的开车,绘梨衣趴在车窗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渐渐远去的神社,雨幕中的神社就像山间悄然点缀的一抹红色,想来这个时候源稚生哥哥和政宗先生都还在神社里,没有发现她已经不见了的事情。那场会议究竟讨论了什么绘梨衣不关心也根本没听,但那种集会势必对源稚生他们都很重要,会让分担他们很多心力和时间,这就是她最好的机会。
当源稚生也学着橘政宗的样子蒙上布袋的那一刻,绘梨衣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写下那一笔之后她就直奔神社本殿外匆匆离去,石阶上的黑衣男人们并未阻拦她的行动,他们不是神社的神官,只是其他家主带来的随从,并非每一个人都会认识上杉家主绘梨衣,知道她的特殊,所以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可要从神社离开并不容易,周围都是有主人的车,绘梨衣不会开车。好在幸运总是会卷顾有心的人,一辆出租车就在她等待了许久之后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ごめんなさい。”
绘梨衣嘴唇微动,无声地道歉,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偷偷熘出家门了,希望这一次,会走的更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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