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大船上走下来一群人。
仅仅护卫便有二十多个,各个都是身材魁梧,膀大腰粗,且都手持着长刀。
这阵仗,一看就是某个地痞流氓团伙要过来找事了。
而被簇拥在中间的,则是一个身穿圆领长衫,头戴一顶方桶帽的中年男子。
此男子,长得白白胖胖,还挺了个大肚子。
赵顼远远望去,觉得此男子有些眼熟,但又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
这群人大步走来。
那中年男子走向赵顼等人,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老爷我倒要看一看,在汴京城外,到底是何人如此霸道,竟然敢打我的人!”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当看到徐虎时,突然就慌了。
其远远望了赵顼一眼,然后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我……”
而徐虎仔细一看,竟认出了此人。
“你是大相国寺的慧南大和尚?”
赵顼再低头一瞧,也想起来了。
此人正是大相国寺统管总务的都寺慧南,都寺负责管钱,算得上是大相国寺的三把手了。
曾经,赵顼与太皇太后、太后去大相国寺烧香时,他便在一旁伺候。
只是现在没有穿袈裟、戴佛珠,故而赵顼没有认出来。
慧南和尚爬起身来,跪在地上,然后将帽子摘掉,露出带着戒疤的大脑袋。
“慧南不知官家在此,惊扰了官家,我……我们立即就撤离,立即就撤离!”说罢,慧南转身就要跑。
后面的众人见眼前之人竟然是官家,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愣在了原地。
那个绣袍青年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下子可是踢到铁板了。
他本以为识得汴京城的大多数达官贵人,不会招惹到不能招惹的人。
哪曾想却将汴京城最不能招惹的人得罪了。
赵顼面带疑惑,这个慧南见到他就想跑,一定是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顼看向不远处的大船。
“慢着!”
随着赵顼开口,后面数十名隐藏的护卫都钻了出来,然后举起手中的弩器。
一旁众人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一动也不敢动。
慧南也是再次跪在地上,脑门紧紧地贴在草地上。
赵顼缓步走到慧南的面前。
“慧南,你作为出家人,无丝毫仁善之心,不但聚集一批手持刀刃的属下,竟然还生了一个如此不通礼数的儿子,你玩得花样挺多呀,这青草苑是你家的吗?”
听到此话,后面众人也纷纷跪在地上。
“官家,官家……慧南知罪,知罪!这……这是我未出家时生的儿子,这些人……都是……都是我儿子雇的护卫,他们……他们并没有伤人,我……我是今日休息,所以……所以来此看看风景,念念佛经……”慧南辩解道。
“对对对,官家,我……我年轻不懂事,这……这和我父亲无关!”绣袍青年连忙抬头补充道。
“是吗?”
赵顼看向湖畔的大船,道:“那朕倒要去大船上看一看了!”
一听到赵顼要去大船,慧南瞬间抬起头,道:“官家,那里……那里没……没什么好看的!”
一旁,绣袍青年也变得紧张起来。
赵顼没有理会他,径直朝着大船走去。
慧南想要站起身来阻拦,却被徐虎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只能继续跪着。
少顷,赵顼带着一众护卫上了大船。
甲板之上,檀木桌椅,各种吃食,一应俱全,且都是金盘银碗装盛。
比他这位皇帝野营要豪奢多了!
赵顼刚入船舱,便看到两个赌桌。
赌桌上,有一个个骰子,还有一叠叠银票,而在一旁,还站着数名衣着甚是单薄的年轻女子。
不用想,便知道这群人刚才在做什么。
紧接着,赵顼继续朝着里面走去。
他发现里面有一个装饰豪华的卧室,卧室内,足足坐了五名年轻女子,一旁还放着各种少儿不宜的画本。
这些年轻女子见陌生人前来,惊慌失措地钻进了帘幕之后。
随即,赵顼去了储存货物的底舱。
底舱更是夸张。
一坛坛的猴儿醉摆放整齐,各种类型的虞美人香水足足有上百瓶,还有成柜的金条、金叶子、珍珠、玛瑙等。
一个大和尚,拥有如此巨额的财富,显然有问题。
并且,船上所放的,极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赵顼看到这些,郊游的心情瞬间没了。
作为一名皇家寺庙的都寺,一个出家人,财色、赌博,样样都占。
实在是太给出家人丢脸了!
“哼!”
赵顼冷哼一声,朝着徐虎说道:“此事让开封府来处理吧,必须严查!另外,从明天起,大相国寺闭门自查一个月!”
“是,官家!”徐虎拱手。
当即,赵顼便走下了大船,下船之后,他看着大船,想了想说道:“待处理完毕后,将此船置于岸边,永不可让其下水。船上悬挂此事的来龙去脉,另外,将此船命名为:落水船,让所有人都以此为戒!”
落水船,但凡贪墨好色,行为不端的官员,必将落水。
“臣,遵命!”
后面的徐虎立即回答道,官家此举,显然是要将大相国寺的丑闻公布于世了。
此事彻底毁了赵顼的好心情。
但赵顼不想让向芯儿四女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受到这种坏情绪的影响。
当即,赵顼换作笑脸,搂着两个儿子道:“儿子,咱们再去别的地方转一转吧,其他地方没准还有更大的鱼呢!”
“好,好!”一听还有大鱼,两个儿子兴奋地蹦了起来。
向芯儿四女,聪明过人,自然明白赵顼的心思,当即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说说笑笑地去收拾物品了。
紧接着,一家人开始向其他地方前行。
一路上说说笑笑,待看罢夕阳,才坐上房车,开始返城。
与此同时。
开封府府尹杨左来到了这里,当看到船上那丑陋的一幕后,他不由得气得嘴唇发抖。
他本以为开封府在他的治理下,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恶性事件发生。
哪曾想大宋的皇家寺庙大相国寺的和尚竟然出了问题,还是让官家逮住了。
杨左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当晚便将此事调查清楚了。
慧南犯下渎职、贪墨、狎妓、聚众赌博等多项罪名。
再加上他的出家人身份,理应罪加一等,死罪定然是难逃了。
其他人也都罪责不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很快,此事便传遍了汴京城。
百姓对朝廷的判罚甚是支持,同时还有人自发举报一些和尚和一些黑恶势力的不法之举。
杨左在官家的授意下,有一例便处理一例,且都是从严处理。
在这样的氛围下,汴京城内,百姓们是一团和气。
官员和商人们出门也都是轻车简从,那种带着一群打手出门的人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
很快,到了八月份。
一个坏消息传到了汴京城。
知太原府的太原知州唐介唐子方病逝了。
终年六十岁,遗体正由家人运往汴京城。
赵顼知晓后,不由得大惊,难受得一整日都没有吃饭。
唐介去世,乃是大宋朝巨大的损失。
当朝,直臣很多,敢言者很多,但像唐介这般纯粹者,却是一个都没有。
百官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都甚是惊诧。
在当今的朝堂上,基本上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受过唐介的弹劾。
但是,没有人怨恨他。
唐介的一生,敢言敢谏,心口如一,知其性情者无不钦佩。
特别是文彦博、韩琦、富弼、曾公亮等人,当年在仁宗朝,因为唐介的弹劾,这几人都差点儿丢掉官职,但是他们非常感谢唐介。
如果没有唐介这把标尺存在,他们可能取得不了如今这般成绩。
而今听闻唐介病逝,众人都不由得潸然泪下,甚是悲痛。曾经被唐介弹劾的最惨的文彦博,痛哭流涕,数次昏死过去。
大宋,折了一根朝堂柱石。
最伤心的,莫过于御史台的那群御史们了。
唐介虽然早已不再担任御史,但他一直都是无数御史心中的偶像。
仁宗年间,外戚张尧左专权,花钱奢靡,造龙凤车,且以奇珠宝玉作为配饰。
唐介与包拯、吴奎等官员多次劝谏,最后,包拯都无奈妥协,唐介依然据理力争,以命力谏,最后逼得仁宗毁掉龙凤车辇。
还有当年,唐介弹劾文彦博靠贿赂内宫升迁,多次被贬后,依然坚持己见,最后赢得了所有人的赞成……
唐介的每一次弹劾,都是有理有据,既无党派之争,又无任何私念,每件事拎出来,都可作为现在御史们学习的榜样。
御史们各个掩面痛哭,甚是难受。
同样的,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都甚是难过。
“真御史必曰唐子方。”
这句话便是从百姓口里传出去的。
整个大宋朝,也唯有唐介担得起这个称呼。
在百姓眼里,唐介乃是一个完全为民着想的清官。在口碑上,富弼、曾公亮、欧阳修等人都要望其项背。
百姓们也都纷纷祭奠,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城中勾栏歇业关门,酒楼饭馆皆去掉彩绸,文人书生各个写诗撰文纪念……
一时间,整个汴京城都处于悲痛中。
八月十二日,唐介的遗体运送到了汴京城外。
无数百姓在城门相迎。
御史中丞吕公着带着所有御史,身穿官服,出城三里,亲自迎接这位老御史。
韩琦、富弼、曾公亮、欧阳修等人身穿一身黑服,纷纷坐马车而来,也在城外等候。
而当唐介灵柩来到汴京城门的那一刻,哭声震天动地,可传数里。
八月十三日。
唐介的灵柩摆于汴京的宅院之中,供所有人祭奠。
来着络绎不绝,几乎都是痛哭流涕。
这日上午,赵顼亲自来到了灵柩前。
官家亲至灵柩前。
这对一名官员来讲,乃是无上的荣誉。
韩琦、富弼、司马光、王安石等人都没有想到官家会亲自来悼念。
依照大宋的礼制,官家只需派人传话表示哀思即可。
赵顼来之后,站在灵柩前,郑重地朝着唐介行了一个拜礼。
不远处,礼部侍郎王珪,知晓这是不合礼制的,官员怎能让官家行拜礼。
但是,他并没有去提醒或者阻拦。
因为灵柩内的是唐介。
是伺候了三朝帝王的唐介。
是让文武百官发自内心里景仰的谏臣唐介。
是让御史台官员们行城外三里相迎,耿耿铁骨的唐介。
他,当得起。
赵顼眼含热泪,朝着灵柩说道:“谏臣唐子方,直声动天下,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众人随声痛喊。
一阵痛哭声传来。
随后,喜子念诵了朝廷的旨意,表达赵顼的心意。
唐介于三朝有功,显忠尚德,正直耿介,特赐谥号“质肃”,将配享先帝庙庭,官家将亲自为其写碑。
听到这个心意,朝臣们都震惊不已。
谥以明善恶。谥号,有美谥,平谥,和恶谥,谥号“质肃”,显然是美谥。
这在朝臣们的意料之中。
但配享先帝庙庭,官家亲自为其写碑,这就显得尤为隆重了。
帝王庙宇。
即使是皇族人也只有少数人可入,而对臣子的要求更是严苛。
即使是功臣重臣,九成以上也难以配享帝王庙庭,更不要说还能让官家亲自为其写碑了。
此等荣誉,唯有肱骨之臣,百官楷模才能享有。
可以称之为,乃是朝廷对去世功臣给予的最高荣誉。
而唐介,显然是在御史之任上,做到了这一点。
官做到如此地步,子子孙孙皆有荣光,谁人不羡慕!
在场的官员们,也就韩琦和文彦博有自信,能够配享帝王庙庭。
其他人都略有瑕疵,或者是资格不太够。
欧阳修望着唐介的灵柩,一边落泪,一边喃喃道:“子方老弟,老夫这辈子虽然文有所成,但死后在名声上恐怕是赶不上你了,你要知晓,死后有如此荣耀,应该也会满意的吧!”
欧阳修深受扒灰事件影响,在民间的民生,有褒有贬,毁誉参半,故而没有丝毫自信,自己死后能入帝王庙庭。
至于让官家亲自写碑,所有官员都没有这个自信,那取决于自己在死前能不能保住清名,且再立功勋。
对此,无人有异议。
因为唐子方配得上这个荣誉。
就这样,在百官哀悼、万民痛哭的氛围中,唐介下葬了,大宋最具个性的一位御史走完了他人生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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