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夫有罪否?
经过三日的发酵,楚三娘告夫已成为汴京城中最热闹的事件。
其中,认为楚三娘告夫无罪的呼声远远高于有罪的声音。
勾栏里的很多女子也都参与到了讨论中,认为女子也应有休夫的权利,不然就是逼着女子上吊或投河。
后宫之中,就连向芯儿、林映衣等四女也都为楚三娘鸣不平。
赵顼知晓了民意之后,开始思索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百姓们看到的都是表象。
如今的重点已不再是告夫是否有罪,而是到底要不要修改《宋刑统》。
赵顼御笔一挥,便能赦免楚三娘。
但要想修改《宋刑统》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宋刑统》乃是太祖时期,建隆四年刊印颁行的法典,一直都是大宋刑罚的法令依据。
《宋刑统·序》言:终宋之势,用之不改。
此法历经百年,唯有在乾德四年小修小补过,其它时间都没有任何变动。
毫不夸张地讲,《宋刑统》就是大宋朝廷管理百姓的一把戒尺。
戒尺一动,很多事情都会随之改动。
若赵顼松了这个口子,因楚三娘之事修改了《宋刑统》,那以后人人都可因事建议修改《宋刑统》。
那法令的权威何在,损伤的将是大宋的皇权与官威。
这种破坏,比告夫是否有罪带来的危害性大多了。
而就在这时。
汴京城中,又一件热闹的事情发生了。
汴京城东,南山茶馆一位叫做袁成山的说书先生讲了一段故事,名为:鳏夫张樵。
故事讲的是,在汴京城外的一个村庄里,住着一位张姓的砍柴人。
其妻子早逝,无儿无女,在六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无人看管,最后因无柴生火,被活活冻死在茅草屋。
此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此位说书先生在后面说了一句话。
“民女告夫有人管,鳏夫病危无人问。腰中若无钱千贯,人人老来一样糟。”
此话,一下子戳中了许多百姓的软肋。
当下的大宋,养老已经是个大问题。
除非是家境特别殷实的富商与官员家庭,不然一旦过了六十岁,很多老人便无法安置。
子女孝顺的人家还算好一些。
但一旦碰到子女不孝或没有子女的,那就几乎完了。
六十岁之后,一些人很快就会丧失劳动能力。
特别是城镇里面的小生意人,家里没有田地,老了之后,连口吃的都挣不到。
即使年轻的时候有些钱,但六十岁以后,仅仅是寻医买药,便会将积蓄迅速耗完。
汴京城的老人还能吃上药。
一些贫困乡下的老人,基本靠熬。
熬过去也就罢了,若熬不过去,那就提前给自己做一口棺材,有的甚至连棺材都没有,随便挖个坑,裹一张草席就埋掉了。
人人都是晚年不详。
赵顼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感慨万千。
其实,这是大宋实行农兼商法后,大多数百姓解决暂时温饱后的一种群体顾虑。
两三年前,百姓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第二天的伙食都不知去哪里找,根本没人去想老了怎么办。
但是现在,大宋不断施行新法。
孩子有书读了,百姓有事做了,故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养老问题上。
之前,蔡京曾经提过让老有所养,但并未落地执行。
而今,这个问题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一时间,民间竟对朝廷产生了一股怨气,认为变法的根本应该是为天下百姓解决问题,但现在根本没有解决。
一些正义感十足的书生,甚至以写诗或演讲的形式,建议朝廷应该改变新法思路,一切从百姓的切身利益出发。
这一日。
韩琦、曾公亮和富弼三人出现在垂拱殿中。
“官家,如今民间流言四起,很多年轻书生都主张变法之道应该倾向于百姓利益,若再不进行制裁,恐会生出事端呀!”韩琦说道。
曾公亮紧跟着说道:“臣以为,这些人就是吃得太饱了,百姓养老问题,自古有之,不是靠着一次变法便能解决的!”
“臣附议!臣认为我大宋如今的言论管理有些过于轻松了一些,一些不懂装懂的读书人妄议朝政,会将一些百姓带歪的。”富弼也拱手道。
赵顼微微点头,想了想后说道:“百姓的嘴巴,堵是堵不住的,还不如让他们说个痛快。有问题,不见得是坏事!”
“你们速速拟一道旨意,称朝廷将放开言论,调查当下百姓生活中存在的问题,人人皆可畅所欲言。然后让御史台将这些信息汇总整理,能解决的,咱们一并解决!”
“臣……臣……遵命。”
三人愣了一下后,才纷纷拱手应答。
在以往,民间出现诋毁变法的事情,官家一般都是要下令严惩的。
这一次却再次放开言论,有些出乎三人的意外。
赵顼见三人都有些迷惘,笑着说道:“当下的大宋,就像是一棵茁壮成长的大树,如今大树的主干已经能够抗击一切灾害意外了,该是让那些细下的枝桠也强大起来了,朝廷变法的方向,确实该朝着百姓的基本生计问题上倾斜倾斜了!”
三人顿时恍然,大宋的变法确实已经走向下一个阶段,该考虑百姓的基本生计问题了。
很快,旨意一出,便引发了汴京城百姓的一场狂欢。
无数百姓将自己的意见呈递给开封府或御史台。
当然,也有些很奇葩的建议。
比如,有人建议,禁止驴车、马车走上汴京城主街道,因为它们随地拉屎撒尿,将街上搞得臭气难闻。
有人建议,朝廷应该在城外多建几座寺庙,增多度牒个数,让更多不再贪恋红尘的人出家。
还有人建议,应该不再以科举定功名,应鼓励更多的大商人担当朝廷官员。
……
奇葩的建议很多,基本都被御史台过滤掉了。
御史台要搜集的乃是来自百姓们在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共性难题,且侧重于穷苦百姓。
这些问题才是朝廷应该率先解决的。
七日后。
御史台将百姓提供的问题进行数次筛选后,提取了反馈最多的五个问题。
其一,穷苦人家无钱看病。
汴京城虽然腰缠万贯者很多,但也有穷人。汴京城的房价与物价都远高于其他城市,寻医看病的价格自然也很高。
其二,孤苦老者无人赡养。
这也是百姓讨论最热闹的一个问题,大多数百姓都觉得在六十岁以后,就剩下一个任务,那就是:等死!
其三,女婴溺亡的恶俗应该遏制。
这是从楚三娘事件引申出来的事件,由于这个年代没有什么避孕措施,故而溺亡女婴的事件几乎是经常发生。
其四,无主尸体藏于荒郊。
汴京城人口近二百万人,城外更是居住着许多人,有些穷苦人家的老人逝去,便找个地方随便埋掉了,有时甚至连个标识都没有,有些人挖地都能挖到棺材,故而需要整治一番。
其五,女性的地位问题。
此事,其实就是楚三娘的事情,若不制定相关法令,以后定然还会发生许多类似楚三娘的事件。
赵顼看完这些问题后,当即令御史台将这些问题告知群臣,三日后,将在垂拱殿中,听众臣如何解决。
……
三日后,垂拱殿内。
三品以上,凡是在汴京城有实职的官员们都来到了大殿中。
赵顼坐在龙椅上,看向众臣,发现大家的气色都不是很好。
很显然,这三日研究这些问题非常费脑子。
毕竟,这五大问题并不是当下才有,而是累计了数百年的顽固问题了。
要想将其彻底解决,并不容易。
“咳咳!”
赵顼干咳两声,坐稳了身形,臣子们也都精神起来,纷纷抬起头。
赵顼朗声道:“咱们这次倒着来,先解决第五个问题,楚三娘的问题。”
“从民意看来,百姓都是认同妻告夫无罪的,朕也可以赦免楚三娘。但是朕若特赦楚三娘,以后还会出来很多类似楚三娘的事情。如果不特赦,就要修改《宋刑统》了,众卿可有什么好建议?”
赵顼看向下方。
“臣以为,修改《宋刑统》兹事体大,有伤我大宋官法权威,绝不可随意修改,但民意又不能不听,此事特赦即可,若以后还遇到此类事件,理应还是按照《宋刑统》惩罚,若有内情,再特事特办!”
一名御史率先站出来说道。
这算是非常折中的一种处理方式。
“臣以为不妥。如此做,根本不算解决问题,臣认为应该修改《宋刑统》,但此次乃是破例修改。民意比什么都重要!”王安石站出来说道。
民意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此话,欧阳修、王陶、吕公着等人纷纷站出来附议。
他们觉得相对而言,此法还是要比特事特办更加合理一些。
韩琦、富弼、曾公亮三人则是眯着眼睛。
这三人是老狐狸了,并且他们一旦发表意见,很多臣子都会追随,故而他们一般都最后说话,且只有遇到自己特别看好的建议,才会表态。
这时候,司马光站了出来。
“臣以为,两者都不妥。趁着这个时机,应大修《宋刑统》!”
听到此话,群臣将目光都聚焦在了司马光的身上。
对《宋刑统》小修小补都会对大宋皇权官威造成伤筋动骨的危害。
怎么能大修呢?
赵顼也看向司马光。
司马光慢条斯理地说道:“从楚三娘事件中,我们明显看出《宋刑统》是有缺陷的,不改不行,但改又担心对皇权官威有损。不如,就大改!”
“如今,我大宋变法正在火如荼地进行中,我们将《宋刑统》的修改也算入新法之中,逐条进行检查修改,让《宋刑统》变得更加完善。如此大改,一方面可解决楚三娘的问题,另一方面这是在朝廷变法过程中的一次大修,此等情况,后世能遇到几次?谁敢说此次修改乃是肆意改之。将《宋刑统》进行大改,必然能成为我朝变法中的一桩美谈!”
司马光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听到他的理由,很多官员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确实。
大修《宋刑统》,将其当作变法的一项措施,那所有人都能接受,且后世有人想要修改《宋刑统》,是很难遇到这种变法条件的。
“臣附议!”韩琦第一个走出来说道。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大宋的臣子们都是人精,皆知晓如此修改《宋刑统》的好处,故而尽皆附议,连王安石都高声赞同司马光的这个建议。
赵顼面带笑容,一句话拍板。
“此计策可行,可行,《宋邢统》不是不能修,但修必要大修!”
紧接着。
赵顼环顾四周,道:“第五个问题已然解决,我们现在开始解决前四个问题。关于第四个问题,众卿可有良策?”
话音刚落。
司马光再次大步走出。
“启禀官家,在臣看来,这四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臣有一策,可适用于这四个问题。”
“细讲!”赵顼顿时大喜。
周围的群臣都看向司马光,五大顽固问题,他们想一个策略都费尽了脑子。
没想到司马光竟然可以用一策解决四个问题。
韩琦看了一眼司马光,又看了看不远处低着脑袋的王安石,不由得笑了。
“哈哈……老夫的位置,不止是王介甫能坐,司马君实似乎也要抢一抢了!”
不远处。
文彦博、欧阳修、富弼、曾公亮、韩绛等老臣也都看出了端倪。
以往的司马光虽然坚持自我的意见,但从未像今日这般锋芒毕露。
想必是前些日子,王安石提出的“五星商铺”之策,让司马光有了危机感。
赵顼坐在上面,看下面的小动作乃是一清二楚。
他从前排这几个老臣的眼神里也看出了异样。
细细一想,顿时恍然。
司马光是准备和王安石争夺未来首相的位置了。
不过,这种内卷,他非常喜欢。
而此刻,王安石则是低着脑袋。
他并没有去想司马光在干什么,而是在思索如何解决下面的四个问题。
在王安石的脑子里,没人是他的对手,他的心里自始自终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成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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