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
西夏都城,兴庆府。
在西夏百姓围城造反的情况下,党项贵族们彻底妥协了。
西夏一众朝臣与党项贵族,逼迫十二岁的西夏国主李秉常签下三条政令。
其一,降帝为王,李秉常由西夏帝王变为西夏王。
其二,恢复汉礼,废除梁太后的一切反汉主张。
其三,梁太后与其弟梁乙埋,误国误民,将被永久幽禁于兴庆府。
此外,西夏还草拟了一份看起来甚是可怜的书信,恳请大宋帮扶西夏,再结父子情谊。
如今的西夏,缺少了大宋粮食、布匹等基本生活物质的帮扶,日子过的甚是窘迫,近乎处于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状态。
所谓的全民皆兵政策。
因为朝廷的无能,养兵的花销,贵族的剥夺,已经是形存实亡。
很快,此消息经由王韶呈递到了汴京城。
王韶在奏疏中提出了两个主张,其一,趁此机会拿下西夏;其二,无视西夏请求,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选哪个,还需要赵顼定夺。
这一日,垂拱殿内,众相公齐聚。
赵顼将王韶的奏疏放到一旁,道:“大家都讲一讲吧!”
司马光率先出列,道:“官家,臣以为,此乃天赐良机,我们可派兵前往西夏,将西夏朝廷彻底覆灭,进而开府建州,为我大宋扩展新版图。此举甚至不会引发战事,只要我们的西北军去转一圈,西夏兵定然投降。”
听到这话,众臣都笑了,此话确实不假。
大宋西北军有这个实力。
这时候,文彦博也站出来说道:“臣附议,此时正是灭掉西夏的最好时机。”
“臣附议。”一旁的王珪也拱手道。
王安石站了出来,道:“官家,臣不赞同。”
“亡西夏不难,养西夏却难。当下,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还需各类物质支持,再加上我们前段日子的军费支出,不宜再盲目扩大领土!”
“王介甫,依照你的意思,我大宋目前的国力,难道养不活西夏的百姓吗?若能开疆扩土,成就一番如秦皇汉武般的伟业,朝廷绝对是愿意勒紧一下裤腰的,百姓也是愿意做出牺牲的。“文彦博高声说道。
“秦皇汉武?秦行暴政,二世而亡,汉武帝,穷兵黩武,导致国库空虚,大汉至此衰落,那不是真正的盛世,这两位皇帝怎能是官家效彷的对象!”王安石看向文彦博,道:“枢密使,本官并不是不反对开疆拓土,而是不支持现在开疆扩土。你如此着急,不就是想着能让自己在枢密使的位置上,成就这样一番伟业吗?”
“你……你……你……一派胡言!”文彦博有些语塞,他确实有这样的私心,但即使让别人做枢密使,也几乎无法拒绝这个天大的功绩。
这时,三司使韩绛站了出来。
“官家,臣支持王介甫。虽然我大宋国富民丰,比五年前强了数倍,但是一旦再拉上西夏这个累赘,必然会增大开销。开疆扩土固然体面,但是却会极大地影响朝廷的富民策略,朝廷开支会陡然增大,就好比我们自家人还没有吃饱吃好,就要去收留一大批乞丐,甚至还要将这群,随时都有可能捣乱,恩将仇报的乞丐当作家人来养活,当下并非是好时机!”
韩绛这个家人和乞丐的比喻,一下子让文彦博、司马光都无话可讲了。
众臣的心里其实都很纠结。
赵顼心中也有些纠结,他不由得看向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韩琦。
韩琦往往都是最后发表意见,综合不同观点,得出最适合朝廷的策略。
韩琦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当即站了出来。
“开疆扩土,灭掉西夏,乃不世之功,作为大宋官员,自然是人人向而往之。枢密使和司马相公有此想法,并非私心,而是正常反应。王介甫和三司使考虑的则是对我大宋的损耗。如今,西夏确实是个烂摊子,我们若将其灭掉,养西夏百姓,确实是个大麻烦,且他们与我们并非同族,必然会爆发出各类问题,阻碍我大宋的新法进程,双方的思虑都是为朝廷着想。”
“综合大家的意见,诸位都是希望灭掉西夏的,只是一方认为可在当下灭西夏,一方认为当下还不是灭掉西夏的最好时机,那诸位觉得最好的时机应该在何时呢?”
韩琦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张嘴欲言,他只是认为此时不适合灭西夏,但却没有想到什么时候能灭西夏。
司马光瞬间精神起来,他以为,韩琦是站在自己这边,当即站出来说道:“如果不知何时才能灭西夏,那么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韩琦微微一笑。
“非也。老臣以为,此时并非良机。”
众臣纷纷看向韩琦。
他这样说,等于是告诉众人,他知晓何时是良机。
“敢问韩相,您觉得何时才是良机呢?”韩绛疑惑地问道。
“诸位可还记得三年前,官家提的那个五年十年规划?”
“五年内,收复燕云十六州,十年内,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朝臣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燕云已经收复,待我大宋无饥馑之患时,臣以为,西夏、辽国、高丽、东瀛,皆可灭!”韩琦放大了声音。
此话一出,群臣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惊喜,最后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一愣,是因为众人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机。
面露惊喜,是因为若在大宋无饥馑之患时,一统天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完全不影响百姓的生活质量。
又不由得皱起眉头,是因为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比灭掉北方四国的难度要高多了。
赵顼听到此话,眼睛顿时亮了。
确实。
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他清楚地看到了众臣脸上的表情变化,也明白了大家的思虑。
“咳咳……”赵顼干咳两声,缓缓站起身来。
“治平四年,正月十一,朕刚登基三日,三司使告诉了朕一个消息:百年之积,唯余空簿。诸位能想到,在不到六年的光景内,我大宋能发展成为这般模样吗?”
“我们想不到,但是我们做到了!”
“让我大宋再无饥馑之患,朕认为并不难完成,如今我们的富民政策已经完成了大半,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帮扶那些最底层的百姓,朕相信,我们一定能做到,且用不了十年!”
“朕认可,待我大宋无饥馑之患时,便是灭西夏、辽国、高丽、东瀛,甚至统一天下的最好时机!”
赵顼此话,几乎是一锤定音了。
众臣都感觉身上刚轻松了一点点,又要背起沉甸甸的胆子。
但是官家的话语,却让大家都有了信心。
赵顼又补充道:“当然,对西夏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告知王韶,但凡不愿待在西夏的百姓,皆可来我大宋,成为大宋子民。但是有一个前提,必须去燕云十六州。那里与西夏环境类似,凡是选择在燕云十六州生活两年以上的百姓,皆赐宋民身份,享受大宋百姓可享受的一切权利。”
众臣不由得都甚是兴奋,此主意真乃是一箭双凋,不但解决了燕云之地,地广人稀的弊病,也给了西夏穷苦百姓出路。
“官家仁慈,吾当倾尽心力,让我大宋再无饥馑之患!”韩琦拱手。
“让我大宋再无饥馑之患!”众臣同时高呼。
当下,大宋的首要任务便变成了:如何让大宋百姓无饥馑之患。
……
五日后,西北边境。
当王韶收到朝廷关于如何安置西夏百姓的指示后,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官家真高,真是高明!”
三日后,一大批西夏百姓拖家带口,从西北边境入宋。
西北军专门设置了一个入口,然后还会集中将这些人送到燕云十六州。
西夏百姓之所以急于离开西夏。
乃是因为,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在西夏待着,只能等着饿死,而到了大宋,到了燕云十六州,即使去乞讨,也能要到热乎的米汤。
至于西夏朝廷,也接到了王韶的口头通知:西夏之事与大宋无关,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不牵连我大宋即可。
西夏的百姓是善良的,故而赵顼有怜悯之心,至于西夏朝廷,那群党项贵族,大宋才没功夫操心他们的死活呢!
这与大宋本就无关系。
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别让别人不自在就行。
西夏乱,辽国也乱。
耶律洪基回去之后,被那群辽国贵族们也是骂的狗血喷头,辽国历代皇帝就没有这么丢人过。再加上重骑兵消耗大量钱财而无任何回报,辽国的日子注定会越来越难过。
至于高丽和东瀛岛,在见识过大宋的恐怖军力后,在面对宋人时都非常礼貌客气,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
国力强,百姓们的腰杆也就硬了。
……
六月底,朝廷百官忙碌依旧。
让大宋再无饥馑之患,要解决的其实就是底层百姓的贫困问题。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君主会想着解决底层百姓的温饱。
因为他们意识里便认为,这个世界是有三六九等的,有人注定要做奴仆,有人注定会吃不饱饭。
自大宋变法以来,其实是让百姓的收入增多了。
但是在各个州府的村落中,还有许多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当地州府甚至是县之外的人,还有一生都只能靠织席贩履、几分薄田去生活的人。
这些人,一旦过了五十岁,即使有朝廷的帮扶,可能也无法解决温饱。
这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这一日,赵顼将三司使韩绛和盐铁副使苏辙召进了垂拱殿。
赵顼拿出一份折子,道:“朕亲手拟定了一套变革之法,你们看一看,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韩绛和苏辙一愣。
往昔里,官家有新想法,寻得都是中书的相公,而今找上三司,那定然与钱有着密切的联系。
当即,二人接过喜子递过来的折子,非常认真地看了起来。
刚看几眼,韩绛的脸色就变了。
片刻后,二人看完后,将折子恭敬地放在御桉上。
韩绛与苏轼互视一眼,顿时明白官家为何是叫他们两个了。
韩绛想了想,道:“官家,此法几乎就是用来解决我大宋的饥馑之患,但是臣料想,满朝文武,可能除了王安石,应该无人赞同执行此法。”
“臣附议。”苏辙也拱手说道。
赵顼露出一抹澹澹的笑容。
二人的反应,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此法策,不是别的,正是后世实行的摊丁入亩之策。
当下,大宋百姓的赋税主要有三种,其一,人丁税;其二,田地税;其三徭役与兵役。
而摊丁入亩,即是将人丁税取消,以土地面积收税。
在大宋,大量的士大夫官员、士绅基本都是免除税收的,所以他们会在饥荒年月,大量兼并土地。
百姓们只能出租田地,且还要交纳人丁税。
而摊丁入亩一旦施行,意味着将按照田地数量交税,废除了官员士绅们的一切特权。
少地少交,多地多交,没有土地就不交,与人口数量不再有关系。
如此以来,士大夫官员、士绅富商的特权将被大幅度剥离,兼并土地将会迅速被缩减。
此法的益处在于,减轻了天下百姓的负担,能够促进人口自由流通,促进百姓生育,促进百姓经商。
但坏处同样明显。
此法将大宋所有拥有大量土地的人都得罪了,这群人是士大夫官员、是士绅、是巨商,都是在大宋变法中最卖力执行的那一批人。
并且,这群人其实左右着大宋的兴衰。
此法一出,朝廷官员必然反对,因为这是为了那些最底层的百姓得罪所有与朝廷共治天下的人。
是朝廷在将富人之财匀给穷苦百姓。
另外,此法策若执行,那执行者就是利益受害者,怎么可能执行的成功。
“官家,此法定不可行,甚至会毁掉大宋如今的和谐景象,有些不知情者会骂官家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甚至有人会造反的!”韩绛拱手道。
韩绛所言并非夸张,此法几乎是要断了所有大地主的一条财路,这与要他们的性命无疑。
这时,苏辙思索了片刻,突然说道:“万一,万一执行成功了,这可是利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伟绩,百姓们就真的站起来了!咱们能不能换种温和一些的方式慢慢执行呢?”
赵顼微微点头,道:“朕所思虑的,正是如何执行才能将弊端降到最低!”
“此策,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言明,你们回去想想,朕也好好想一想。”赵顼说道。
二人同时拱手。
他们已看出,官家是铁了心地要执行此策,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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