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坐吧。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昨天在城里是你先喊的,我注意到了。”
马识坐到王鲤对面,“我当时……嗐,就是进城里去给老娘买棺,突然一下天就黑了。我还以为自己也要完了呢,不过倒也不怕,只觉着这样也好,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可我马上又就看到天上有字儿,我只认得一两个,还是听别人念出来,才知道有蜀山弟子。也不是拍您的马屁,我当时真的就那么一听,立马想到您了!”
王鲤也笑了起来:“看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挺厉害?”
“那是!”马识笑说,“您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比我弟弟还小一些,可是这几天下来,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仙人一样。而且不瞒您说,我做了那么久的向导,也算能够察言观色,总能陪得客人高高兴兴。可您却不一样,那么几天过来,我发现您不管何时何地基本都没有什么表情可言,看起来既不是怒,也不是笑,真让人捉摸不清,感觉就是独一无二的大人物。让我想起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叫做什么……泰山崩了都面不改色?”
“是的。”
《权书·心术》: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嘿嘿,其实仔细想来,我也挺幸运的,给保护了整座安平城的蜀山剑仙做了三天向导,将来活到老死的那天都有的吹了。”
王鲤闻言,一颗心微微松弛,马识既然说到了将来,那按理应当不会自寻短见,他道:“我的确是蜀山弟子,却不是剑仙,只是剑修而已。称仙,至少要渡过天劫。”
马识却道:“那我就不懂了。不过对于我这样的百姓来说,您昨日斩妖除魔的手段,已是超越想象的仙神之流了。从今往后,不只是我,整个安平府的百姓,都当世代常念您的恩情。”
王鲤的笑容微微减弱,自觉不足。
蜀山域,蜀山仙宗最大,不仅是力量与权力之最,也是责任之最。
云雨阁之事,蜀山难辞其咎,王鲤不会也不能推卸。
至少,城主、镇守弟子和土地的叛逆,寻根溯源,还在蜀山。
“蜀山对昨日之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作为蜀山弟子,只能说是履行了自身应该的义务,不敢也不当承受百姓的感谢与恩情。”
马识当即摇头:“您太过谦虚了。其实这个世界上,该不该做是一回事儿,有没有做又是另一回事儿。就好像官老爷一样,本来他做官就是要干事情的,可如果他做得好,百姓自然会感念他的恩情,甚至给他做万民伞。咱的确不懂什么大道理,没读过什么书,可知恩图报这种事,也是代代相传,无人不懂的。”
王鲤又是一笑,觉得马识所言也不无道理。
转而,他还是放弃闲聊,直入正题:“你想修行吗?”
马识愣住。
王鲤继续:“我不懂怎么看别人的天赋资质,但我觉得修行之道,还是心性与悟性更重,前者决定速度,后者决定长度。你心性不差,就算天赋短缺一些,也能有所成就。”
马识的脸微微红了,不知是羞涩还是激动,可很快他就给出了答案。
“公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这世上,真有轮回吗?”
“有!”如果是上辈子他可能还会犹豫,可现在却是不必了。
马识一听,顿时笑得有些洒脱:“那我还是不去修行了。本来我知道我弟弟的死有异,我应该去修行然后报仇的,但是公子您已经替我报过了,而且还又救了我一命。现在,我只想活完自己这一辈子,等我死了,说不定能在地府见到我娘和我弟弟,或者投胎以后,我们就又是一家人了。”
王鲤:“修行也可,你也许能找到你娘和你弟弟的转世之身,然后把他们接到身边,同样一家团聚。”
马识想了想,却还是摇头:“公子,您说的没错,那样确实挺好,可我觉得,他们转世投胎以后肯定会忘记我,不是说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吗?那时候的我还是我,可他们却不是他们了,这样不好,不如一起转世。”
“修到深处,真灵觉醒,魂魄回溯,自然能够记起前世。”
“公子,敢问这容易吗?”
王鲤抿了抿嘴,摇头说:“不容易,就算是成仙,也不一定完全能想起前世。”
马识笑道:“那就是了,与其去追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老老实实轮回呢。”
“轮回后可能天各一方。”
“公子,我觉得我们一家人还是会在一起的。”马识顿了顿,又坚定地补充:“一定会的!”
王鲤不由沉默。
他本以为自己此行会十分顺利地将马识引入蜀山,因为马识不可能不知道蜀山意味着什么。可他从未想过,马识会以这般理由推拒于他。
不夸张地说,马识此举,可能是拒绝了他几世轮回积攒功德从而换来的仙缘。
很多人,可能听了王鲤的话,便一头闯入仙道修行之中,誓要将家人从轮回中带出,千方百计帮助他们真灵觉醒回忆前世,一家人再享天伦。
但马识没有,他放弃了这条可能性最大但难度也不低的路,选择了另一条可能性更低但难度也不小的路。
两者显然是不对等的。
为什么?
王鲤用眼神发出询问。
马识接收到了,他转头四顾,不断地扫视着狭窄逼仄、光线晦暗的小屋。
“公子,我一直记得,我娘跟我说过,我们很穷,所以我们要努力打拼。”
王鲤点头:“你很努力,做得很好。”
马识笑了笑,又说:“后来我娘说,她不是想让我什么都不管,只知道埋着头去努力打拼,而是想告诉我,首先要认识并且接受自己很穷的事实。
……
王鲤离开了。
走前又留下了一些钱财,一番言语后,马识心甘情愿的同时感激不尽地收下。
这次不是由于怜悯,也不是身为蜀山弟子应当作出的赔偿,更是因为他接受了一次来自马识这个凡人的教学。
马识同样有着关于家人的执着,可他的执着与旁人不同,其中竟然还包括了多少人都心知肚明却又根本无法践行的“放下”。
执着与放下,其实也并不完全对立。
如同阴阳。
此外,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认识并接受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呢?大家总是在追求着大众意义下的“最好”,却忘了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应当抽出时间来调整和弥补自己的“不好”。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王鲤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马识确实很有悟性,起码已经有了入道和悟道的基础。
只是,万事不当强求,更不该表面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实则却做强行逼迫之事。
想到此处,王鲤遗憾地摇了摇头。旋即,身融剑光,御剑冲霄。
虽然事情已经结束,但是问题并没有全部得到答案。
譬如:杜小玉是哪儿的公主,城隍又是哪个时代哪个王朝哪位君王的臣子?这两个人隐瞒彼此关系,到底是为了那座所谓的洞天还是另有图谋,需要杜小玉的精血和元神打开的洞天是什么、在哪里,又有些什么东西?
这些问题本应该审问杜小玉,但是相比上述问题,王鲤更不希望让她因此而继续活下去。
等地府来人,他就能知道城隍的过去,溯源便能知晓其生前诸事。
况且,云雨阁也不是所有骷髅都碎了。
杜县,位于安平府北方,距离安平府城约三百里,御剑一刻钟即达。
巍巍剑光宛若惊雷一般从天而降,落在杜县县城南郊十里外的山丘上。
王鲤开启剑瞳,白金锐芒洞若观火。
少顷,他眼睛一眨收敛剑芒,转而在身前抛下一具残骸。
未过三息,一声愤怒的娇斥乍起。
“贼子!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