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尚未睁开眼睛,林籁泉韵已经入耳。
又一次的回归,王鲤再度感觉到了身体、修为和境界的差异。
不过相较于上一回脱口而出的感慨,他现在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接受差距。
毕竟人族十月孕育而生,石猴却在仙石内历经了不知多少岁月。
起身,他发现在自己的房间处在阵法之中。
内视真灵,四道明晃晃的剑影果然随之而来,王鲤略为振奋。
伴着真灵的回归,剑道境界在复苏中开始稳步提升。
盘坐,剑意顿起,化为深青天剑悬在身前。
在王鲤的注视下,剑体表面迅速延伸出细腻的纹路,与此同时,心脏也正在被剑道意境强化。
不多时,本体剑心已成。
紧随其后,心意入灵。
已有所成的剑灵出现时,无尽的锋锐之气顷刻荡开,房间外的阵法当即从内部破裂溃散。
剑气煌煌,灵韵冲霄!
一道黑光自远方而来,落在门口变成一条大黑狗,吐着舌头眼神明亮。接着蓝光突至,小猫嘴里叼着一只比自己提醒还大的野兔。
长条状的真灵又一次被心意滋养,这一回,它终于勉强地呈现出了可以被辨认的剑形。
剑灵之外,诛仙四剑剑影环绕旋转,衬其巍峨,蕴其锋芒。
好似上次回归后剑意凝实,王鲤对此早有预料,心中波澜不惊,只潜心凝神造化剑灵。
剑灵之道,在悟空的身体时他没有太过感悟,仅仅顺其自然,功至遂成。
现在,他得到了不少经验,总结归纳一番,虽不至于直接作为万世传承之法,可起码能做入门之用。
哪怕现在剑灵之道还不能广为流传。
同时,他也在关注着天地气息的变化。
但凡有危机感突然浮现,或者天空中蓦然显出黑云,或是哪怕有一丝电光闪出,他也会立刻停止。
所幸与他所料不差,这个时代,剑灵已经不是天谴之道。
也许,往日监察此类深入真灵之道境的人已经不在了。
剑灵之生,勾动天地灵气,聚而为旋,汹涌灌注。
道基已立,气与神充而盈,筑而端正,逼近圆满。
门外的大黑狗和小蓝猫仿佛看到了万千剑影汇成一道滚滚的长河。
剑河流淌,跨越时空,纵横三界。
四道截然不同的剑影坐镇东南西北,宛若护道,随剑河而动。
旺财汪汪地叫个不停,尾巴甩出残影,它盯着四重剑影,既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又有惧于传说的畏怖。
倏然之间,外溢的剑气勐地向内收缩,天地骤然为之一静。
下一瞬。
王鲤体内蓦地升起一道虚影。
与真人一般无二,却端坐青莲剑台,眼眸微阖,形神肃穆。
小猫嘴巴一张,野兔掉在地上后立时撒腿朝远处狂奔,她却毫无追击的心思,只呆呆地望着王鲤突然出窍的元神。
元神,生而有之,与生俱来,禀受先天而成,是后天生灵体内最能体现先天的存在。
然而,生灵出世后诸念庞杂,先天元神渐渐蒙昧,沉寂体内,恍恍忽忽,若存若亡。
修行之道,道基圆满之时,修士自当领会自然虚灵之境,于清清朗朗之间,无一毫念虑,无一毫觉知,则空洞之中,恍忽似见元神悬照于内,继而将其唤醒,重秉先天之性!
元神觉醒,主宰性命。
如此,便算是迈入了元神境,自此:念止神即来,念动神即去。
元神为先天,即刻勾连天地,身融其中,观照天地万物,法力源源不绝,是道途上的又一大蜕变。
也就是说,王鲤此行归来之后,立地成就元神!
这并不夸张,甚至他已经下意识地刻意放缓,但道基圆满势不可挡,毕竟他过去十年听了圣人讲道,也炼了真正的仙法神通,真灵归来之后,道基自然快速成长。
元神出窍,代表的不只是元神觉醒,更是元神修持抵达了一定境界,如此方能离体而出,逍遥而游。
迂久,剑心稳固,剑灵有成,元神入体,一切复归于静。
王鲤睁眼之际,童中剑芒迸发,离体数丈不灭。
房门撞开,旺财狂奔而来,一跃跳上床榻,前腿搭在他的肩头,呼哧呼哧地看着他。
王鲤笑着揉揉它的脑袋,“这次怎么这么热情了?”
门口传来声音:“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王鲤转头望去,凌悦儿倚在门口,眼神有些幽怨。
倒不是男女之情那般动辄闪烁电光火花或者拉丝的眼神,但也让王鲤心里感觉不妙。
他神情一肃:“过去多久了?”
犹记上回,他去了不过一天左右的时间,回来已经七天。
这次出世后就有十年,想来不可能变成七十年,但肯定也不会短暂。
悦儿噘嘴:“足足十个月。”
王鲤讶然。
这么说,他现在的身体都已经过了十五岁,也快要接近十六了。
扭头望了望窗外,发现还是原来的景色,便道:“你们一直守在这里没走?”
悦儿上前,倒了杯水给他,接着坐到床边。
“我本以为这次如同上回,你大概七八天也该醒了,可我们等到了时间,你却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之后过了许久,我有些等不及……其实是有点儿害怕了,因为你除了呼吸正常以外,对外界刺激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等等,你怎么刺激我的?”
“这……”小猫妖蓦地羞红了脸。
王鲤看得一脸问号。
狗子在旁边嗬嗬傻笑。
王鲤拍了它一巴掌,对小猫说:“悦儿继续。”
“噢,然后我想把你带回去啊,毕竟这荒郊野外的也太危险了,虽然我们修为都还不错,可是万一遇上什么大恶人大魔头之类的,自己出事也就罢了,你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岂不是太冤枉了?”说到这儿,她指着旺财:“可它不愿意,不让我动你,我也没办法。本来我想去蜀山找人把你接回去的,这样比我们送你更安全,不过它还是不肯,所以我们只能等了。可是等着等着,十个月都过去了……”
听完之后,王鲤轻轻颔首,柔声道:“你的想法没错,时间一长,难免生出隐患。狗子也没问题,它是不希望任何人突兀地靠近我的身体,不管他们是谁,同时它也有信心能守好我。”
旺财连连点头。
小猫看着王鲤,眼底有些跃跃欲试,但显然又羞涩更甚。
王鲤知道她想干嘛,但此时不合时宜,只好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视线视野似乎有些不同。
低头,伸手,左右看了看,他不由笑道:“我长高了?”
十个月,将近一年的时间,在这个年龄段,的确会有不少变化。
如果是本人的成长,那么每时每刻持续地变化并不会引起自己的太多关注,可王鲤却离开了这个身体许久,对突然的变化自然感觉更加敏锐。
猫妖也起身,高兴地说:“你是长高不少,而且脸庞相对以往也有些不同。”
王鲤来到她身边,两人这么一对比,结果更加显而易见。
以前的凌悦儿高出他一个头左右,现在却只比他高半头了。
挥手凝水,水流成镜,面容清晰映照当中。
原先的王鲤脸孔上有些稚嫩,甚至两颊上还有未消的婴儿肥。
但现在他的面部轮廓愈发变得清晰,形象上正在迅速脱离稚气,眉眼中的清静也不再显得突兀。
“好像……还可以?”他眼眸一转看着凌悦儿。
悦儿正盯着他的脸,倏地眼神相对,立刻慌张地挪开眼神。
狗子又在浪叫。
王鲤踢了它一脚。
“汪!”
“说人话吧,要不然,下次回去我找个机会就把你给炖了。”
王鲤本来是在开玩笑的,可是旺财却当真了,于是,它虽然没有口吐人言,但叫声却能让王鲤听得懂了。
这也证明,他之前的确是被狗给演了。
理解旺财的意思后,王鲤颇为遗憾和失望地叹了口气。
“唉,我没能见到他们,更没有见到你。其实,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是这次我改变得有些多了,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打到通明殿前,连我家的先祖前辈王灵官都没碰上,我刚把紫……嗯,我刚把他打死,就被斗姆元君给拦住了。”
“我怎么能打死他?她又为什么拦我?哈,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可千万沉住气了,你知道猴子的师父是谁吗?那可是……”
王鲤说完,狗子半晌没有回神。
“汪!”
“你猜到了?好吧,肯定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不过,你知道我去了多早吗?我过去的时候,猴子甚至还是一块石头!”
猫狗同时震惊地瞪眼。
王鲤:“所以说,我去了根本不止十年,只是做石头的日子我没有计算时间,但至少也有几十年了。那段时间我估计没有同等的影响现实,否则至少要多几十个月。后来……”
王鲤说了许多,几乎囊括了全部的经历,只有剑灵暂时按下未说。
他和旺财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将来造反的亲密战友,况且这些东西未来猴子恢复以后都会知道,所以完全没有隐藏的必要。
“我当时感觉自己即将离开,本来就想上天庭看看杨戬和哪吒,可惜中途遇阻,再后来……那个该死的小胖子!”说着说着,王鲤又骂了起来。
斗姆元君的说法不存在任何问题。
洪荒以来,圣人之下,变现最强的不是先天至宝,而是阵法。
源自巫族的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十二祖巫共同组阵,能够召唤盘古真身,硬抗圣人也不成问题。
远古妖庭东皇太一以混沌钟之感悟结合周天星辰运转之理创下的周天星斗大阵,以太阳、太阴为双主星,帝俊和太一各主一颗;以三百六十五杆大周天星辰幡为根,主幡者皆为大罗;又有一万四千八百杆小周天星辰幡为干,亿万妖族各领繁星为枝叶,以周天星辰之力全部联系在一起,威势绝伦,毁天灭地。
诛仙剑阵,四剑一阵图,有非四圣不可破的威名。
此三阵,奠定了洪荒以来的阵法繁荣之基。
此外还有同出于妖庭的混元河洛大阵。
截教尤擅此道,有十绝阵、九曲黄河阵、万仙阵等等。
周天星斗大阵,自诞生以来便立于阵法之巅,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全貌,甚至传承也并未流到巫族之外,因此,它可谓是一阵藐天下。
这次的遗憾很深刻,如果下次有机会,他绝对要把这个阵法拿回来。
而且……
“蜀山域没有佛门吧?”他问道。
凌悦儿摇头:“没有呢,整个蜀山域没有任何佛门,不过蜀山域外倒有不少,而且还有两个佛门地域。天下佛门的圣地是灵山界,最多佛门传承的地方在菩提界,次之九州界,再次清微界,维度禹余界没有任何佛门传承。”
这样的分布,倒是比较符合自洪荒、封神与西游以来的恩恩怨怨。
“清微界的两个佛门地域是?”王鲤看过清微界地图,但没有详细去了解个中内情,他还以为清微界只有道门。
“是紫竹域和法华域。”
王鲤听得眉头一皱。
紫竹,听名字就会让人想到南海紫竹林,想来多是观音禅院之类的传承。
法华,让王鲤莫名地想到他最初得到修行功法的那一本《妙法莲华经》。
如来现在还是佛门世尊,那小胖子说不定现在活得更加滋润了,毕竟他头顶上的圣人都不知已经去往何处。
摇了摇头,暂时放下。
休息半天,次日清晨。
“该走了。”
“去哪儿?”
“游走红尘,继续历练。这里是南丰府,我们先去蓉蓉的故乡,帮她解了心愿,送她入轮回。”
悦儿挑了挑眉,怜悯地说:“她真可怜。”
“是啊,她很可怜。不过这世间从来都不缺少可怜之人,如果只靠怜悯和慈悲就能救世济民的话,那天下九界,佛门应该处处皆是才对。”
“公子,您对佛门的怨气真大。”
“你只感觉到了怨气,实际上我心里还充满了杀气。”
“那么凶?”
“超凶!”
来到外面,收起希夷别院,小猫跳上肩头,王鲤御剑而起,直向南丰城。
……
南丰府,不止地域比安平府更广阔,因为平原更多,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多,加之水系通达,常年丰收,所以各方面都远胜安平府。
在整个蜀王朝八十一府中,南丰府位列前十,是蜀王朝最大的粮仓。南丰城就坐落在平原上,比安平城整整大出一倍,几乎快要赶上蜀都。
王鲤落在城外一片密林之中。
几座相互靠近的坟包被围在石墙中,正当间坟墓最大,里面躺着的就是梁玉蓉那位已经过世的父亲。
生前四品官,死后一抔土。
与之同列的是梁玉蓉的母亲。
梁玉蓉的坟茔在侧面,看得出才刚刚修成不久,应该是来自皇室的手笔。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衣冠冢。
按理来说,梁玉蓉已经嫁给了前任皇帝叶钦,而且贵为皇后,应该有一座巨大的陵寝。但实际上梁玉蓉在嫁过去之前就已经死了,她是严格意义上的黄花大闺女。
这件事已经传开,大家包括王鲤在内,都很好奇叶钦洞房那晚上是怎么过的……
名义上,梁玉蓉是皇后,只是被杜小玉占据身份做下恶事。所以皇室的确对梁家有所亏欠。
如今回过头来给她修整坟茔也算合情合理。
挥袖,梁玉蓉出现。
十个月时间,她似乎也度过了那段极其扎心的难熬时光,整个人虽然没有什么精神,但至少没有恍恍忽忽宛若失魂。
“梁玉蓉,这是有你自己和你父母的墓地,拜一拜你爹娘吧,还有什么心愿可以一并说来,此事已经了结,我知你心中有怨,但凡间冤孽已尽,生灵终究还要继续向前看,稍后,我会送你去地府轮回转世。”
闻言,梁玉蓉眼眸一动,扭头看向旁边两座坟墓,顿时泪如雨下。
她起身小跑,接着跌坐在父母的墓碑前,嚎啕大哭。
哀情之盛,令人动容。
王鲤并未保持清静,而是由心地体会着这一幕所带来的情绪变化。
不经意地,他想到了上一辈子。
在这个世界,他有疼爱乃至溺爱他的爷爷,有一个十分普遍的、始终保持严肃但又永远抵不过爷爷的父亲,还有一个拥有高明医术但不知为何英年早逝的母亲,嗯,难产之说,王鲤现在已经不信了。
可上一世呢?
他不太荣幸地自幼就成为起点孤儿院的一员。
在国家的帮助下长大并念完九年义务教育,接着用奖学金和兼职薪水从高中开始一路不太顺畅地读到研究生毕业,博士是不敢读了,他也许还算优秀,但绝对不是最优秀,于是毅然决然地投入工作。
十年转瞬,工作小有成绩。兜里有点儿钱,终于敢谈恋爱了。
他憧憬着能有一个自己喜欢同时也喜欢自己的人出现,然后安安稳稳共度余生。
可身体跟他开了个小玩笑。
他放弃了所有工作,转头游历山河,似乎想把过去眼馋而又不可得的风景全部刻在脑子里。
一年后,躺在病床上,将自己的一切分给几位轮流照顾自己的朋友,还学着别人说:再不来了。
然后一转眼,来到了这里。
王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天命,因为他本身最讨厌的就是天命。
如果他认可了天命之说,那就代表他要发自内心地去接受上一辈子的所有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这是绝无可能的。
你可以说那是我的不幸,但不能说我命该如此。
我不比你们的努力更少,我只是……比你们差了些运气。
“喵~”
一声轻柔的猫叫让他从回忆中抽离,猫爪贴在他的脸颊,王鲤伸手一摸,有些湿热。
“公子也是个感性的人呢。”小猫贴着他的耳朵口吐人言,气息和毛发让他耳朵有些痒痒。
王鲤捏了捏她的爪子,没有多做解释。
片刻,梁玉蓉从嚎哭变成啜泣,渐渐地安静下来。
她回过身,两眼红肿,满面狼藉。
来到王鲤面前,她便要跪下,可青霜剑倏地从背后脱离,一转眼便托住她的膝盖。
“我不习惯别人跪我,你有什么心愿不必遮掩,如果能做,我绝不推辞。”
“多谢公子垂怜,此前……是小女误会您了。”
“无妨。”
“小女想……是否还能见到我父母?”
王鲤颔首:“没问题,他们魂魄未散,只是和那三万多魂魄待在一起,同样过于虚弱,此时正在地府中修养,你去了地府,我会转托钟馗判官安排你们见面。”顿了顿,他又说:“你带我一封手书入地府,这样下一世你们也许还能做一家人。”
梁玉蓉再度恸哭,却是喜极而泣。
“谢谢!谢谢公子!”
“还有吗?”
梁玉蓉先是摇头,接着忽地一停,转眼望向南丰城。
抿着嘴犹豫半晌,她才嗫嚅着道:“公子,我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王鲤一愣。
骨灵确实无需进食,只需有阳气进补,或者阴气滋养。
但梁玉蓉显然不是在说她饿了十个月的事情。
“你……是想吃城中的某一道食物?”
“嗯。”
王鲤绽出笑容,她有这般要求,就证明她的心神全然系于父母,得知父母魂魄无恙,她自然放心许多,甚至都能考虑起吃的东西了。
这是母庸置疑的好事,杜小玉之流对她的戕害不会轻易消散,但也最好不要给她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
“此事易尔,你想吃什么?”
“玉丰糕,南丰城最知名的糕点,好多年前就是贡品,但它并不靡费,整个南丰府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的。”
“嗯,那我也顺便尝尝。你是想吃哪一家的,还是随便哪家都可以?”
梁玉蓉眼睛亮起,脱口而出:“虞楼!”
“好!”王鲤微笑点头,接着取出几张符箓,在梁玉蓉面前晃了晃:“需要做点准备,一来遮掩你的身份,二来它能让你更好地品尝到食物的味道。”
梁玉蓉颇为兴奋地点了点头,配上她那红肿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别有一番美感。
王鲤将几张符箓打入她体内,顿时她苍白无血的脸色很快变得红润,一身阴气迅速内敛毫不外泄。少顷,再看她时,已与常人无异。
就连梁玉蓉自己,也摸着自己的脸蛋,夸张地道:“这种感觉……好真实,就好像我真的活过来了一样。”
王鲤嘴唇一动,可旋即又止住。
他想说的是,梁玉蓉也可以直接这样活下去,王鲤有充足的办法,即便他的个人实力不足,但他背后的势力绝对可以做到。
可他觉得梁玉蓉不会同意,毕竟这个身躯所承受的一切都太过痛苦,她肯定更希望和家人重新团聚,最好再做一辈子的家人。在这样的前提下说出那般话,不像是在帮助,更像是在测试和检验人心。
不管人心经不经得起考验,王鲤首先就认为人心没有被考验的必要。
“走吧,我们入城。”
“嗯嗯!”
步行向南丰城而去,梁玉蓉似乎变得活泼了许多。
“公子,你的猫好好看。”
“我也那么觉得。”
“公子,我的意思是,我能抱抱吗?”
小猫龇牙。
梁玉蓉吓了一跳:“它好像不同意,那我可以摸摸吗?”
王鲤:“可以,但其实她是猫妖。”
“欸?猫妖?会变成人吗?”
“会,而且你见过的。”
梁玉蓉眨着眼想了想,蓦地恍然:“哦~原来就是之前在公子身边的那位漂亮姐姐!”
霎时,蹲在王鲤肩上的小猫笑着咧起嘴角,对梁玉蓉招了招手,接着便直接跳到对方身上去了。
梁玉蓉高兴地抱着小蓝猫,口中仿佛有说不尽的好话,同时还顺便给了王鲤一个狡黠的眼神。
这小猫,虚荣心太强了。
正当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小猫竟然也偷偷回头,向他传来一个只可意会的目光。
王鲤怔了怔,旋即也大笑起来,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城门前,梁玉蓉的面容和精神都恢复了许多。
过城门,内里尽显繁华。
多年旺盛积攒而来的底蕴,非是如安平城那样的后来者一时所能及的。
穿街过巷,王鲤感觉这里似乎比前世逛过的商业街更加繁盛。
梁玉蓉跟在王鲤身边,兴奋地指着一家家店铺,一处处景色,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曾经吃过或游玩过,讲述着食物的味道,描绘着当年的景象,她似乎巴不得将一切都塞进王鲤的脑子里,哪怕,只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我记得它,当时我挣脱了我娘的手,跑着要去追人家放飞的孔明灯,然后不小心被它绊倒了,眼角磕出血来,我哭个不停,我爹娘就一直安慰我。后来等我好了,我娘就开始念叨我,总说我破相了嫁不出去,每次都把我说哭了,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家成衣店,我当时……”
她说个不停,王鲤便始终静静地听着。
没有一丝不耐,没有任何烦躁,就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值得他全情投入。
靠近南丰城中央,梁玉蓉的期待感也越来越强。
她指着远处一座后方蒸汽腾腾好似云雾般弥漫的高楼,“公子,我们到了!它还开着!太好了!”
加快步伐,不多时来在虞楼面前。
虞楼共有三层,内里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梁玉蓉站在门口,却逡巡不敢上前。
“怎么了?”王鲤问道。
她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这里的老板认得我。”
王鲤明白了,手掌在她脸颊外数寸处轻轻拂过,随即道:“好了,现在没人认得你了。”
梁玉蓉不疑有他,直接睁大眼睛快步走了进去。
她熟稔地拍了拍柜台:“掌柜!三楼还有房间吗?”
柜台后边背着身整理账册的老人转过来,看了她好几眼,才道:“哟!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但您是老客吧?”
“嘻嘻,当然!”
“有房间,您自己上去就行,有人候着呢。”说罢,老掌柜不禁摇头:“唉,我这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使,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梁玉蓉闻言,回头道:“虞叔,您记性好着呢!”
老掌柜立刻附和:“是,好着呢,您说得对!”估计,他都没听清楚梁玉蓉说的是什么。
上了三楼,梁玉蓉吩咐小二的口吻更是熟得不能再熟,三言两语便点了不少酒菜,当然还有她最中意的玉丰糕。
坐在窗口,王鲤道:“你很熟悉这里,以前没少来?”
“嗯,以前我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不过那时候只能女扮男装出来。但后来被虞叔发现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一次我来的时候都会让虞彬那小子守在门口。哦对,虞彬是虞叔的小儿子,那时候十一二岁,可调皮了,但他很听我的话。”
片刻,小二上菜。
梁玉蓉眼眸一扫,顿时面色在动。
王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盯住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吭声。
他也多看了几眼,感觉这青年和楼下的老掌柜颇有几分相似。
上菜结束,青年笑嘻嘻地躬身:“两位客官慢用,小二随时在外边候着,有什么需要您二位尽管开口。”
待他们全都退了出去,房门刚刚关闭,梁玉蓉便激动地压着声音对王鲤说:“你看到了吗?虞彬!一定是他!这小子长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王鲤颔首:“他和老掌柜很像。”
“是吧?小时候更像,他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
从中午时分,不知不觉就到黄昏落日。
中间,虞彬更进来添了好几次茶水,还赠送了不少点心。
一缕微黄的晚霞透过窗灵,落在梁玉蓉的脸颊上,照亮了小半边侧脸,投下大片阴影。
一小块白嫩如玉的糕点投进口中,梁玉蓉站起身来,面向晚霞,张开双臂。
“我已经很久没有没有这样吃着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看着自己最喜欢的景色了。”
王鲤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端起来后,却发现怎么也递不到嘴边。
不知过了多久。
梁玉蓉转过身来。
“公子,送我走吧。”
王鲤动作徐缓地放下已经凉透的茶杯,点了点头。
手捏剑指,凌空划过,字迹深青,剑意凛然,一封手书印在虚空,打入梁玉蓉体内。
正待下一步动作时,梁玉蓉突然道:“等等!”
只见她指了指桌上剩下的玉丰糕,笑道:“公子,我能打包吗?”
王鲤失笑:“当然。”
她端起盘子,说:“我娘经常说,在我眼里,盘子里的,才永远都是最好吃的。”
王鲤想了想:“我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我现在也这样。”梁玉蓉笑着揽起额边长发,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王鲤颔首,双手结印,灵力涌动。很快,一阵阴风突袭而至,却被王鲤挥手打了回去。
虚空中一条裂缝衍生,渐渐张开变成一道门户,内里黑暗一片,好似虚无混沌。
蓦地,红影升起,钟馗站在门后朝他点了点头。
王鲤也点头示意,接着看向梁玉蓉,一时间,他似乎有话要说。
但对方却先开口了。
“谢谢你听我说了一整天的废话,我当时可能觉得自己马上要消失了,所以想让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我。
谢谢你带我吃虞楼的玉丰糕,这是我从小到大,从活着到死后一直惦记的味道,我会把它带给我爹娘也尝尝,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吃。
谢谢你帮我和我的家人报仇,虽然我还是想和他们做一家人,但如果有机会的话,下辈子我真的可以给你做牛做马,公子以后记得要对家里的牲畜好一点,说不定其中一个就是我呢?”
王鲤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刹那而已,眼前竟然有些模湖。
梁玉蓉见状,两行清泪倏然滑落,继而不再多言,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朝他挥了挥,接着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钟馗看着王鲤沉静的表情和一动不动的眼眸,轻轻叹了一声,主动关掉了通往地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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