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小筑,河边的草庐之内。
沮授看着书卷,茫然抬起头来,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崔琰,颤声问道:“崔君,投了曹操?”
“投了大汉天子。”
崔琰纠正了他的说法,他并没有诚心归附曹操,且到许都为官,他的官籍也是在汉籍。
不过,他倒是并没有打算和别的老汉臣一样,对曹操口诛笔伐,阳奉阴违。
那些人表面上看起来迎奉曹操,不敢有丝毫怒言,可实际上心底里对他并没有尊重,乃至是依旧不屑。
毕竟,曹操的父亲是过继给当年大长秋曹腾,说到底依旧还是宦官背景,士族清名和宦官之后混迹在一起,家族的清誉便会有所玷污。
“以事实相论,曹丞相上任辅政,天下太平了不少,以此秉公直言,我自然拥戴曹丞相,同朝为官,都是为了大汉。”
“沮君且再看此书简。”
沮授长叹一口气,将书简直接摔在了地上,但想了想,又自己爬出去捡了起来,放在了桌桉前,又看了一遍。
始终盯着其上袁绍亲手所写的一句话。
“沮授、田丰,辱我太甚,居功自傲,妄图抢攻,已决心斩杀,为袁氏之政祛除隐患。”
这句话,已经是袁绍要弃他了,准备将他与田丰一起处死,而田丰在邺城牢狱,自己当年则是在大营看管,后来又多了许攸。
照此看来,不算是我辜负了旧主。
倒是旧主先行准备弃我。
“袁绍,虽有才能,但随着年岁增长,人也不似当年果决,且拥有了各州郡之后,早已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位志存高远的车骑。”
沮授陷入了沮丧之中。
在见到这封书简之前,他还没想过自己会被袁绍赐死,他居然真的动了杀心。
在战前自己的确是多嘴,说了很多和袁绍的军令相悖的话,或许也的确容易让其余军士士气低落,但分兵乌巢等建议,都是发自肺腑的计策,虽不能大胜,却可保证不会一败涂地。
“没想到,因为那些计策不得采纳,主公居然要杀我。”
崔琰背着手站在靠近河边的木栈上,目光悠远而清澈,嘴角下撇,沉声道:“并非是因不采纳而杀你,而是因为你所言是对的。”
“袁绍当年心胸开阔,而老年逐步被麾下众多文武派系激得刚愎自用,颇为多疑,不想再听任诸君之言而左右决断,因此便错不得。”
沮授唉声叹气,这话他真的没法反驳,袁绍在老年之后,性情逐渐变得瞻前顾后,且治下的领地越多,就越舍不得固本治理。
或许是想要留给后人的太多,导致这等结果。
真正让沮授难受的是,袁绍居然将他当做祸乱,要正军心而斩杀,由此震慑其余的谋士,让派系错综复杂的麾下谋士不敢在明目张胆的乱来。
“唉,想不到,有一日我沮授居然会变成杀鸡给猴看的那一只鸡。”
“沮君这话不妥,”崔琰沉声道:“只是泄愤而已,袁绍泄愤要杀你,已属是先行背弃,你不必再拘泥于愚忠之事,让家族从此断了活路,至少清河沮授之名,依旧还得保存,百姓、士人还念及沮君之清正,才德。”
“若是一死了之,为之不值。”
沮授沉默不语。
此时他心中紊乱,颇受打击。
一是因为崔琰这等浓眉大眼,刚正不阿的名流,居然也归附投诚了曹操,让他始料未及。
二是袁绍,当初居然动了心思要杀自己,只是因为兵败得太快,所以一直没来得及动手。
“我还始终挂念着袁氏之恩情,看来这十年,并未能够让我成为袁氏知心属臣,这些年追随,是否真的值得?”
“而现在,我若是投身曹氏,日后结局又会如何?难道就比现在好吗?”
崔琰负手而立,道:“我也是自告奋勇前来规劝,实际上并未有人再来求我,不过依我看,沮君若是投身许都,天子也有助力,同样结局不至于被辜负,但求问心无愧。”
“言尽于此。”
崔琰转身离去,留下沮授一人在草庐之中沉思,对于他来说,这一封书简送到面前来,不过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沮授想明白了,决定投身到许都入仕,归附曹氏麾下。
要么就是他在这草庐之中,了结自己的性命,或者终身不仕,隐于山林之间,甘为寻常百姓。
此书简上书内容,袁绍已经对他不起,沮授不会再想着逃亡幽州。
这一日之后,崔琰径直回中山,跟随曹操身边等待大战而起,平日里居住在中山无极县内城之中,并不管军中事务,只察当地士族人情。
而沮授,则是在草庐之中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写了一封自荐信送到清河衙署,杨修看见之后,当即前来拜会,请沮授为座上宾,但具体入仕为什么官职却决定不了,只能写一封书信先给徐臻,再请教曹操。
当然,此时并没有时间去安置沮授,只能让他先行在清河住下。
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结果问题又来了,他要住下本身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祖宅又给人推了,现在当初家中所在之地,是一片民居。
结果闹了一圈,沮授又回草庐去先住着,等大军出幽州归来之后再说。
这直接把他弄郁闷了,想入仕的时间结果没什么人搭理,但是自荐信又已经写出去了,想象中的主臣相见,曹操倒履相迎,礼贤下士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出门就看到老乡赶着羊在湖边吃草,偶尔也能见到杨修派来的宿卫,人也不多,就两名,每次沮授出来,他们都要和善的笑着问上一两句话。
就这样,曹操虎豹骑,虎贲大军路过了清河,浩浩荡荡去往中山。
而徐臻兵马也出中山边境,入侵幽州。
在大战之前,天子檄文发向幽州,以震慑其军。
袁熙在那次和袁尚大战之后,所得的战俘因为本就是自家军队,而且幽州还有吃食,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大量的兵马补充入营,相比之下,军力比起之前还要强盛了些。
但也不过是十几万而已,加上在大战之中折损的兵马,区区十一二万,他如何能抵挡曹操加上徐臻一共四十万兵马。
于是袁熙只能尽出全军,死守在各地要道,把兵马全部囤积在涿郡,从涿郡最南方的樊舆亭开始,沿着五条河流沿途扎营驻军。
沿途下命令死守城池,抵挡曹操兵马。
虎贲大军到来之后,与并州兵战俘转化的先锋,加上张燕的黑山军联合十六万大军围城了三天三夜,昼夜不停的进攻,将樊舆亭到范阳等地的城池全部击溃。
甚至连城墙都塌陷下去,打得袁熙只能不断退军。
十五日,让出了涿郡,退守广阳和上谷,与此同时在境内不断招兵买马,想要靠新丁堆积来守住城墙,但他想不到的是曹操的决心这么大,围城而攻,不讲任何章法。
每下一座城池,必然是满目疮痍,百姓住所全部摧毁,以此来震慑当地百姓。
如此行军,和当年攻打徐州简直大相径庭,但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候的曹操手里什么都没有,攻打徐州的理由还是陶谦先行对他父亲动手,差点害得曹操的亲弟与亲爹都死在路上。
即便如此,曹操还是以仁义攻徐,杀人诛心,让陶谦最后是身败名裂而死,陶谦的子嗣连想要复仇的本钱都没留下。
现在就不一样了。
曹操手中乃是天子诏书,幽州之民应当憎恨袁熙反叛,否则的话怎会招致祸端。
于是用这等雷霆军势,真正起到了威逼恐吓的作用,导致了代郡百姓全部逃离,上古郡也没有多少人留在城内。
在涿郡大开城门的情况下,成群结队的南逃。
曹操当然是一应俱收。
大军攻伐一个月,将幽州的代郡、上谷、涿郡杀得寸草不生,血流成河,死伤四万余人,其中有三万都是曹军,而袁熙死去的将士大多是在城破之后奔逃而出,在追杀之中被斩杀。
守城的时候,城破瞬间倒是没有死伤惨重,因为袁熙将兵力稍稍分散了些许,依托的是幽州的城池来消耗曹军的兵力,并且拖延时间到秋收结束。
现在正是秋收,等到曹操第一波攻势过去,他自然会停下来,等待粮草运送到前线囤积,而后再进军。
袁熙则守住摇摇欲坠的渔阳郡,将兵马堆积于此,效法当年公孙瓒的易京般建造一座高不可攀的城楼,把所有的军备、粮草都收束其中,等到冬天,战事就会结束。
九月底。
曹军和徐军都停了下来,在涿郡驻守,同时不断派出探哨进入渔阳,查探军情。
而袁熙下令十万人同时动工,在渔阳搭建巨大的城楼,将身后的余水河囊括在其中,保证水源。
再收各地百姓之粮食,囤积于城楼之内,巨大的城楼在高墙在上安置大量的兵力,每日建造箭失和准备滚石,随时防备曹操进军。
于是在几次进攻未果之后,曹操果然暂且退兵而围,不敢再徒耗军力,还真的让袁熙给拖了下来。
渔阳城楼之内。
袁熙端坐在主位上,一脸凝重的看着地图,神情甚至有点绝望,身前的牵招苦涩的笑着,“少将军,现在局势很不好。”
“我们在代郡,上谷的兵力不多,曹军攻不下渔阳,于是开始进军此二郡,如今幽州半数在曹氏之手,还有辽东在公孙度之手。”
“我们所有不过渔阳和右北平两郡,而且,高览将军那边,依旧还没有来信……”
“不知探哨是否冲出重围。”
对于袁熙来说,这是近乎于绝望的局势,他在曹操最开始动兵的时候,就已经派出了探哨去并州,请高览看在同出一源的份上,立刻领军来救援。
但是二十日过去了,高览的大军依旧还没到。
袁熙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只能认为并州兵被阻隔在外。
“探哨,肯定已经到达并州了,只是郭图与我有仇,高览定然会愿意领兵来救,但未必肯全力以赴。”
袁熙叹了口气,“高览领兵,郭图阻挠,若是半路遇到徐臻的兵马拖延,他们自然不会奋力前行,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兵力。”
“不过,现在好就好在,局势已经稳定了下来,至少在冬季,曹操不可能进军了。”
“准备好如今境内的粮草收取,要做好死守的准备,同时要打探好出塞外的路途,若是幽州守不住,我们就弃城而走,去塞外和那些马背一族争生存了。”
袁熙喝了一口酒,此时些许水酒已经醉不倒他了。
但人若是冷静下来思索,就可明白当下局势如此危急,想要反败为胜,几乎不可能。
除非南方荆州的刘表此时兴兵攻打曹操南部,这是唯一的机会,但刘表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袁熙长叹一口气,绝望之意渐浓。
这一仗,哪怕是父亲复生来打,哪怕是当年鼎盛时期文武全在,也只能死守,静待时机。
但想要反败为胜绝对不易。
“等吧!”
袁熙苦笑了一声,“秋收之前,不会再有大肆进攻了,幽州的气候冷得很快,行军艰难,咱们已经熬过去了。”
“牵招,发放军饷和粮食给兄弟们,请他们再巡守各地不可懈怠,一定要等待冬日降临,才可休息。”
“喏!”
此刻,得到信令之后,牵招为军中将士发放了大量的军饷,给死去的将士发了抚恤,并且将袁熙的话,传遍全军。
慢慢的稳住了已经动荡不安的军心。
让数万人紧紧驻守各地要道,守住城楼高墙,同时慢慢变得同仇敌忾起来,稳固了军心,再固守城墙,如此想要在冬日攻破幽州,曹操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
此时,涿郡北部的大营之内,曹操在大战之后神情沧桑了不少,这几日总感觉到劳累。
主要是伤亡,比想象中的大。
哪怕是徐臻麾下的兵马,也折损了一万余人,但攻打幽州若是徐徐而进,只怕是更没有建树。
“马上就是冬日了,结果只夺下了涿郡,或许还可得代郡与上谷,但渔阳终究还在袁熙手中。”
“今年想夺下幽州,还需计策。”
“一旦进入冬日,咱们行军就难了。”
曹操此时一筹莫展,有些头疼,但仍旧不算过于麻烦,只要等来年开春,依旧可以继续围城而攻。
数年之后,袁熙粮草支撑不住,民心离散,迟早都会是输。
此刻,左手边的文臣之中,也都没人说话,一向奇计鬼谋众多的郭嘉,此时在思索之中。
“冬日,我有一计可以攻下来。”
徐臻忽而开口,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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