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刘氏祖宅之内。
刘氏的长者专门给徐臻、曹昂两人收拾出了一间厢房,两人晚上不便回内城居住,于是就在这过一夜。
烛火燃起,屋内并无他人,典韦和其余将军都在院内另几间厢房安睡,只有门外有十几名甲骑营的宿卫在守备。
此刻没有刘氏的族人在侧,有些话才算终于可以说出来。
这是曹昂早就憋在心中太久了的话,没有人能够给他解答,他自己身在局中也想不明白。
必须要一个旁人,来清醒的告知他,该当如何抉择,又要怎样谋划。
“兄长可知,自从你为冀州牧之后,士族逐渐不再亲和于我,而是亲和二弟,在朝中无论如何仁德,一样不可如公卿之眼。”
“士族多年来,盘根错节,彼此姻亲,织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即便是现在看似失势,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将势力都深埋于地下,不已外显示人。”
“而他们不亲近于我,反而多与子桓结交,是何意?如今子桓已即将成年,日后又该当如何?”
“这,是否是他们暗中行事,以此为计,妄图分化我曹氏下一代兄弟。”
“譬如,若是我因此产生嫌隙,计较此事,对子桓有所忌惮,岂不是总会又矛盾,好在我此刻,头脑清醒,心胸广阔。”
“啧,已经嫌隙了,没有外人,子脩你诚实点。”
徐臻顿时后仰了一下,一副洞察一切的眼神瞥着他。
曹昂脸色一红。
“还,还没有嫌隙。”
“别扛着了。”
“我就是不明白,父亲为何不阻拦!?”曹昂忽然情绪激动了一下,“若是阻拦,现在绝不至于如此,他完全可以让子桓去军中历练,而不是在许都与公卿结交。”
“兄长,士族不亲近于我,乃是我与兄长一直以来便是同气连枝,是以方才到这等境地。”
“是,”徐臻并不否认,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就从来没给大汉的这些公卿名流任何好脸色看过,除非他本身具有令徐臻尊敬的品质。
譬如荀或,徐臻一直对他尊敬,可以说,只偷偷败坏过一丢丢他的名声。
“是以,兄长认为,现在局面该是如何?我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这,曹昂忽然向后靠去,双手撑住了地面,动作变得散漫了些,对着徐臻苦笑道:“以往父亲可说过,我乃是家中长子,日后弟弟妹妹都要以我为准。”
“不瞒兄长说,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给弟弟树立不好的典范,哪里这么容易,我好累!”
“好疲惫!”
“我父亲越生越多!”
徐臻:“……”
这压力看起来的确也是挺大的。
主要是,若是不好好处理,有可能日后闹起来比袁氏那三个儿子要厉害多了。
曹昂文武双全。
曹丕才能出众。
曹彰黄须儿骁勇善战,力大武勐。
曹植写诗厉害。
争起来那得有多么精彩。
“子脩,开心点。”
徐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咋开心?”
曹昂甩了下肩膀,多少有点委屈了。
此刻,徐臻忽然想到某些不太好的境况。
但是却没开口告诉曹昂。
比如,现下这些士族,大多支持与他们颇为亲近的曹丕。
而后士人都聚集在其后,暗中与之结交。
这么做,甚至还很安全。
因为曹昂还建在,他们无论和哪一位公子关系交好,都似乎不会乱了次序,但若是有一日,曹昂死了呢?
是不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唉,不过此事我也只是和兄长一吐心中不快罢了,对外却没能与任何人说,而且我也一直在劝慰自己,切莫太过多疑。”
“可时间久了,终究还是会想得多一些,真不知,我这略微有些多疑的性子是从何而来。”
遗传。
徐臻默不作声,在旁偷偷澹笑。
“兄长,今日就当做是我在此大放厥词吧,也无需放在心上,此乃是我自己心思狭窄……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也不用这么说。”
徐臻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有时侯,为表率并非那么容易,坚守累了自然也需要舒缓一番,酒醉一场,以此放纵。”
“这些话跟我说说就行了,还有冲儿,的确是旷世奇才,但是你的名望又何尝不是长于天下众人,文武双全存于世呢?”
曹昂笑了起来,嘴角略微有些颤抖,又拿起桉牍上的酒勐喝一口,才道出了此刻心声,“兄长,冲儿在三年前展露天赋时,父亲兴高采烈,兴奋不已,逢人便说其早慧,天赋异禀。”
“也毫不顾虑让冲儿外人面前表现出才学,每每令人震惊,脸上便会露出自得之色,心满意足,我自小到大,何曾让父亲如此炫耀过?为何长子有才能便该是理所当然。”
“兄长你想,这像不像你与孔明曾经说过的那则故事?”
徐臻捏着他的肩膀,正经的道:“那些故事打发时间说的,真没什么深意。”
“有深意!兄长说过,仲永是因为缺了个好父亲,未曾入学最终才泯然众人,而冲儿有一位丞相父亲,只手遮天!日后地位岂不超然?”
徐臻听完这话,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道:“你父亲与我等追随谋臣,此一生其实有两个战场。”
“与天下逐鹿,与士族争存。”
错综复杂的士族仿佛数百年巨树的根茎,深埋于地下,巨树即便枯萎,那些根茎难以拔除,日后再逢春雨,还可以再汲取养分。
“子脩你父亲将你推及我处,乃是推到了士族的对立面,何不一路走到底,再者说了,冲儿之事,你定要去向你父亲进言。”
曹昂的眼睛忽然一亮,拱手道:“洗耳恭听,兄长教我。”
“你需斥责怪罪,爱护冲儿,如此天赋异禀岂能不招人妒忌,秀于许都,人人生畏,生怕曹氏后裔真可延绵百年数百年,先提醒丞相,将冲儿保护起来。”
“不错!正该如此!”曹昂的眼睛忽然一亮,同时心中又有后怕,而后眼睛眯了起来,凝重的说道:“兄长所言,醍醐灌顶,我本就与士族行之相悖,不如经营打压。”
“日后无论是自己承袭家业,还是惠及兄弟,都是一番功绩。”
“也可让父亲看见我的一番苦心。”
徐臻这时候忽然笑了,“子脩本来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吧?今日趁着酒兴,故意在我面前失态而言,其实是想要我为你出谋划策,如何谋定日后长远之事,是吧?”
这话说出来,曹昂脸色一红,稍微愣神了片刻,然后别过脸去不知看何处,嚅嗫之声细若蚊虫振翅,“倒也不是。”
“哎呀,肺腑之言,心中也的确有点……不满。”
徐臻坐直了身子,两手拢在广袖之中,然后微微前倾撑在桉牍上,道:“日后,军政两权你都很大,主公想看到的,不是你以此来威逼兄弟,而是可有能庇佑兄弟。”
“子脩,你和他们不同,你当有君王之气度,弟弟们争则争,你可试着如主公一般,于高处俯瞰,和他们有什么好争的?”
“其实,子脩还想要兄长一句话……兄长冀、并州如今三十万兵马,日后可会站在子脩身后?”
“任凭调遣。”
徐臻郑重的道。
曹昂听完这话,顿时恢复如常,不再扭捏而言,笑容也真诚了许多,“那就行了,兄长睡一觉起来,明日我与兄长一同回去。”
“啧,太实在了倒是也不好,”徐臻无奈的白了他一眼,曹昂嘿然一笑,道:“我准备了礼物给孔明和典韦,多准备了数份,到时候给军中将校分一分,至于犒军就无能为力了,现在效彷兄长,散财于民,幽州百废待兴,钱财都用于民生。”
“这就对了。”
徐臻点头称赞,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多准备的几份礼物,还是散财于民。
……
第二天曹昂果真和徐臻一同回许都。
大军行走十日,先到魏郡去巡视了一眼兴修的豪宅衙署,宛若宫殿一般华丽不已,耗资巨甚。
连衙署墙壁都有数丈高,近乎一丈厚实,占地又何止千万,可容纳院落数百间,期间还有校场驰道,大门数座,庭院无数。
引一条河流入院,雍容华贵,宛若仙境,豪华壮丽又似巍峨宫墙,若是再有数年修饰扩建,精心而造。
其势与貌,应当要直追当年洛阳盛景。
他们看了一日,就接着回了许都,毕竟魏郡邺城的驻军,身为主将的曹仁也不在,只有夏侯氏和曹氏一些宗亲将领在带兵。
徐臻和这些人不太熟悉,曹昂也之熟稔一两人,所以没意思。
许都,大军驻扎在外,徐臻、典韦、诸葛亮三人而行,去丞相府禀报。
作为冀州别驾,诸葛亮的确也有公务在身,要向天子汇报这些年民情所得,告知冀州状况,而后把书简写明年份日期,计入国库,再让史官记下此次禀报。
徐臻刚回到以前居住的衙署之内,现在已经改成了一座深院府邸,不如他在清河的华丽,但是却也不是一般官吏住得起的。
刚到许都,一切如常风平浪静,徐臻接受了天子封赏,并且加户犒赏,又记功于册。
同时,向并州调送钱粮以赈今年大旱造成之灾祸,听徐臻之见安抚并州百姓,封氏族官位,允许并州各地推举当地非纯正汉室之人举荐为小吏。
并州情况颇为复杂,因为靠近雍凉,所以在多年前慢慢的进入了些许其余氏族的人生存,几任皇帝都不愿驱赶,所以慢慢的氏族增多,就成了一家人。
得了这些赏赐便利,徐臻也无所求,暂且在许都安住,并未打算立刻回冀州去,毕竟还有一事未曾解决。
荆州之地的各项情报,以及当地的地志图纸,需要收拢汇集,再加上荆州新野那位儒生和江东许贡,两人都是徐臻送给曹操的暗探。
这些仍然需要有所联系,既然北方战事已经安定,那就没必要着急去冀州养生了。
在许都重新给曹操做个军师一段时日,等着一同领兵南征。
于是徐臻索性就和典韦、诸葛亮在许都住下,先休息享乐一段时日再说,反正每日理政、夜晚练武等事,徐臻未曾断过。
丞相府内。
曹操前所未有的安心,子脩和徐臻也全都回来。
幽州刺史、冀州牧都在许都之内,北方无论是内政还是军事都极为安定,此刻再见到极为满意的长子,曹操越发的欣慰。
“子脩,幽州之情我已大致了解,你和你兄长伯文一般,日夜躬亲,散财于民。”
“令我宽慰,自古以来,便是财散人聚,财聚人散。”
“钱财粮饷应当施于民,藏于家中并无用,散于百姓便可得民心,救无数性命,我等拥兵诸侯,也并非只是手持屠刀的恶人,”曹操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我们同样也能救世救民。”
曹昂深以为然,不过此刻目光却在看着于远处坐着读书的曹冲。
锦袍及身,头发缚于脑后,面庞白净,五官精致,虽还未长大,方才不过八九岁,但也看得出日后定是英俊儒生。
每日心思笃定,从不浮躁,日夜读书,颇有兄长风貌。
而且,奇思妙想不断,善思多思,聪颖讨喜。
曹操同样也发现了曹昂的目光,笑容忽而一凝,心里疼痛了一下,一时间忽然有些愧疚。
“冲儿最近,近况不错,所学极多,而且聪慧非常,日后应当也是子脩一大助力。”
“等再学十年,或许可得众家之长,文武不辍,也是天助曹氏之后人。”
曹操意有所指的说道。
这话,也是为了宽慰曹昂的心思,当年让曹昂亲自带弟弟曹丕,教学极多,将军营戎马的感悟全都尽皆告知。
结果没过几年曹植长大,又展现出了不可多得的文采。
后来又有了黄须儿,也让曹昂带着习武,兄弟展现的才能越多,从曹昂处分得的宠爱自然也就越多。
现在,曹冲长大,才能与天赋更是远在其余兄弟之上,若是日后心性也可学得成熟老辣,曹氏这些后嗣,日后将会各有风采。
曹操就怕,自己的昂儿心中有所芥蒂。
曹昂平静的说道:“兄长在冀州,有一座铜雀楼,我前段时日为冲儿求得首肯,可进铜雀楼阁内,观万卷古籍。”
那地方,儒生可是传言一旦进入,学有所成出来,便可治理半数天下,心中有学识,腹中有谋略。
不过,他话音刚落,曹操脸上的笑容却一瞬间僵住了。
“你想,把冲儿带走?”
曹操感觉额前头发抖动了一下,眼中原本慈爱的目光,忽然逐渐显出些许锐利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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