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精虔,一心章表。
安排好琐碎事务的莫川,随即炼神出窍,循香火而去,却隐于香火之中,静待礼祈结束。
——他打算等到孝子赵文嵩上香结束之后,再尾随而去,随手医治。
乡村少娱乐,一场祈祷法事引来无数村民围观。
乡祠里外挤满了看客,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看不出来,这赵文嵩还挺有孝心的。”
“咦!你知道什么呀,这是做给外人看呢,再不做一场,嵴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怕是连媳妇娥娘都要跟人跑了。”
“啊,这是咋回事?”
“赵文嵩又在家里辱骂老娘了!我的妈呀,那骂声,十里八村都能听见。”
“可不是,听说这姓赵的,还饿他老娘呢,俺从门前路过,经常听见老嫂子喊饿!可怜幼,老嫂子一辈子好人,怎么养了这么一头白眼狼。”
“啧啧啧,难怪请这么多人做延寿法子,这是土蚕钻进花生壳里——装好仁呢!”
“是呀是呀,到时候成了,那就是孝心得了上天认可,若是不成,只能说天数已定,无力回天。”
“真是左右都把理给占尽了。”
一张张上下翻飞的嘴皮,听得莫川眉头暗暗皱起。
没多久,赵文嵩按照民俗规矩,连续吟诵三遍礼祈之词后,随即结束祈祷,便要起身奉上香火。
“哗啦——”
不想,一阵阴风倏然吹入乡祠,令不少瞧热闹的村民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东张西望,却毫无所见。
只能暗暗滴咕着,都六月初了,哪来的乍冷阴风?
然而莫川所见,却是一道阴魂倏然迈入乡祠。
生魂?
莫川瞧见这阴魂,心头便是一跳。
所谓生魂,乃是皮囊尚存之魂,因为各种原因出窍而出。
由于肉身未死,身上阳气暗藏,有点经验便能看出。
仔细看去,这生魂一副道人打扮,以魂力凝结的大氅,清灵若云,飘渺若仙。
他踏入乡祠之后,饶有兴趣的扫了一眼祈祷众人,旋即嘴唇微动,施展秘法传音祈祷延寿之人。
“辱骂病母,大逆不道,如今却愿折寿三载,换赵母病愈,哼,尔等可考虑清楚了?”
幽幽之音,自众汉子内心深处冒出,令叩拜于地的汉子们骇然失色,一个个勐然抬首环顾四周,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恐之色。
挤在乡祠里外看热闹的村民们,瞧着祠中异象,顿时一头雾水。
“神、神明显灵了。”
有人哆哆嗦嗦道。
可不是,那声音直接从心里冒出,绝非外人戏弄。
“赵大哥,我、我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事情,就就先走了。”
“我、我也是。”
“我、我上有老母,下有孩童……”
赵文嵩的亲朋好友们顿时慌了,纷纷起身找借口离开,更有甚者一言不发,转头便走。
“啪嗒!”
准备奉香的赵文嵩,显然也根本没想到会有神明应声,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登时没拿住香火,令供香跌落在地,碎成数截。
生魂道人瞧见赵文嵩模样,轻轻摇了摇头,点了一句:“生前多尽一点孝,胜过死后空热闹。”
说完,旋即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
“哎哎,怎么都走了?”
“怎么回事?什么神明显灵?”
乡祠外看客瞧着祠堂惊变,一个个目瞪口呆。
待从几名熟人口中打听到真相,一个个看向赵文嵩的表情顿时变了。
有人敬畏神明,不敢多言;
有人闻言直拍大腿,嚷嚷着:“看看吧,我说的怎么样,这是神明也看不下去哩。”
一时间,乡祠内外,到处都是喁喁低哝。
更有甚者,趁着神明注视,连忙上香祈祷,祈求平安喜乐,走运发财。
乡民热热闹闹,赵文嵩却脸色惨白,神色枯藁如尸,只道是自己辱母之举,触怒了神灵,再也不敢祈祷。
只得浑浑噩噩起身,在乡民指指点点中,不知何时回到家中。
父亲留给他的茅屋,因为甚少收拾之故,显得越发破败。
媳妇娥娘受不了老母亲的咒骂,带着儿子去城里做了帮工,偶尔回来一趟,家里全靠她一人撑着。
“我饿啊,我饿啊……文嵩……文嵩……娘饿了……娘饿了……”
尚未走进院子,便听到一阵嚷嚷声,不知是不是喊多了,声音阴阳顿挫,竟带几分韵律。
赵文嵩撩开草帘,顿时恶臭扑鼻。昏暗房间里,一名枯瘦老妇躺在床榻上胡言乱语,手中还抓着一把软黄之物,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坨大便。
瞧见文嵩进来,老妇人仿佛顿时来了精神,一把将粪便抹在铲了一层又一层的斑驳土墙上,伸手嚷嚷着:
“娘饿了……文嵩……娘饿了……”
一路浑浑噩噩的赵文嵩,瞧见这一幕,“噗通”一声跪下,没了往日的骂骂咧咧,反而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娘,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枯瘦妇人仿佛被赵文嵩哭喊声惊住了,讷讷不言。
赵文嵩匍匐在地,嚎啕大哭着,似乎宣泄着这些年来的委屈。
不知过去多久,哭声渐止。
赵文嵩抹了一把眼泪,撸起袖子,将老娘从软榻上抱下来,收拾起满是遗失的床榻。
这说是收拾,其实就是简单擦洗一下。
实在是家贫如洗,哪有什么换洗被褥?也就身下草席廉价,家里多备了几卷。
他这边刚刚收拾好,不想老娘竟然又遗失裤裆。
赵文嵩神色麻木,愣了好一会儿,才卷起袖子,继续收拾。
待一切收拾完毕,天色已黑。
忙碌一天的他,滴水未进,浑身酸软,只想躺着长卧不起。
可惜,他没法躺下。
只能借着火折子一点火光,生火做饭。
还好家贫,也没什么食物,不用费什么心思,唯有芋头几块,水煮一下就好。
橘色火光将赵文嵩脸色印照得阴晴不定。
那是求死之念,亦是贪生不舍。
“啪嗒!”
木柴的爆裂声,将夜色衬托得愈发幽静。
赵文嵩睡着了,双手抱膝,脸埋膝盖。
不知过去多久,他隐隐绰绰间,听到身旁有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茫然抬起脑袋,揉了揉眼睛,借着一点灶火,隐隐在漆黑偏屋中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正在摸黑打开放在墙角的倒扑坛,取出一根黢黑咸菜。
那身影取完咸菜,转头瞧见赵文嵩醒来,笑骂道:“你这孩子,又在烧火时瞌睡,水都熬干了,简直是老母猪投胎,吃了睡,睡了吃,跟你爹一个德性!”
听着老娘熟悉的叫骂声,赵文嵩咧嘴笑了。
这梦好真实。
……真想一梦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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