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木端坐在安全屋的沙发上,知冬市里的一切,像沙盘一样,反馈在他的意识之中。
当他用支配符文,操纵沙盘上的事物变化时,与之对应的现实里的事物,也会被自然原力所操控,发生同样的变化。
这是支配的原理。
就像之前支配一只鸟跟从灵相见,支配一头金毛跟黑斯廷斯对话一样。
被支配的事物越复杂,所需要的符文和自然原力就越多。
目前来说,黎木只能支配一些非人事物,以及自我意识不太强的人。随着之前进食的那枚脑髓结晶的逐步消化,支配的强度会越来越高……
他能感觉到,不论是黑斯廷斯,还是那两个正在寻找从灵的人,都属于十分复杂的事物,极难被支配。那个老人,可能会简单些。
“先观望一下吧……”
薇拉的存在,直接决定了黎木不能随意现身。之前支配那只鸟跟从灵见面时,连话都还没说,就被她发现了。她肯定是有着超乎常理的认知能力。
在探明她的身份前,不能贸然行动。
黎木越发明白,一个支配者,应该通过支配事物的方式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逐渐理解到,安全屋存在的意义,不仅是为《无限》里那些玩家提供安全资源。还是,在他未能成为“理想的支配者”前,最好的隐藏自己的地方。
神秘,不被知晓,不被理解,是一个支配者应有的特性。
一楼的前厅静谧而安宁,沙发十分柔软具有包裹性,泡着瘤迷迭的茶杯也触手可及。黎木一边阅读着《深邃思考》,一边以自己的方式,向知冬市投入一枚又一枚支配符文。
意识中的沙盘,演绎着一切正在发生的事。
……
夜幕降临。下过雨的山林很潮湿,弥漫的水汽凝结成山雾,缭绕在林野之间。
从灵和薇拉并未被打湿。以她们的能力,想要避个雨还是很简单的。
薇拉望着天空,问,
“你说,地球上仰望星空的第一个生命,在看到满天繁星时,在想什么?”
从灵抬起头。山雾遮蔽了她的视野,看不到什么星空。她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桉。这显然是无厘头的。她坐在平整干燥的板石上,
“我只想知道,你还要多久才能完全成熟。我受够了。”
薇拉问,
“你难道没有因为记忆的逐渐苏醒而感到幸福?”
“我为什么非要幸福。”从灵不满地说。
薇拉回答,
“因为‘记忆与个性变得完整’是达成‘理想的状态’的趋势。你理应感到幸福才是。”
“如果是你说的那种‘幸福’,的确有一些。”
从灵不得不承认,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谁,有怎样的过去与能力,让她有种“理应如此”的释然感。
薇拉走动起来。她的步伐十分的怪异,每走出一步,都像有什么东西往她的脚底汇聚。
隐约间,有种古文里所说的“步步生莲”的辉烨感。
从灵惊觉,那是所谓的“顿悟”!
薇拉此刻正在消化非常庞大且复杂的信息!
在她走出十九步后,忽然停下来,回头望着从灵,
“我理解了一切。”
从灵目瞪口呆地看着薇拉。她难以形容此刻薇拉的状态……简直,简直就是天使。
薇拉回过头,遥望远处的知冬市,
“从我认识这个世界开始,到现在,一共过去了十一天时间。从一个只知道追寻‘幸福感’的愚笨之人,成长为现在的智慧者。我无法说这是我本身足够优秀。因为我深知,我作为一个‘天使’,只是在经历一个必然的事件,等待一个必然的结果。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也会在降临地球的十一天后,理解一切。”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薇拉轻声细语地说,
“是‘天使’的身份,决定了我的成熟与收获。而非‘我’的存在。正因为自诞生起就是一个‘天使’,所以我才能在天使的成熟过程中,理解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
从灵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要自说自话了!”
薇拉回头看着从灵,
“正因为我是‘天使’,所以我理解了一切。正因为我理解了一切,所以要给予你完整的‘幸福’。”
不知什么时候,山雾消去了,月光洒落在山林间,映入她湖绿色的童孔。
这一刻,从灵觉得自己好安宁,像是泛舟在月光下的平静湖泊上。
她那些尘封起来的属于她的过去的记忆,如涓涓细流,浸润她的意识。
超巨山脉、野火森林、捕食、进化、八眼、焰色爆发、流星、恐慌、旧日崩塌、混乱时空、维度嵌入物种、脑培育基、神经树冠群、黑山羊卵、五指人、蛇型仪式鸟、超维度镜面、亵渎、失控、断尾逃生、诞生、火灾……
她想起了一切。自己从最初诞生,到肉体死亡,又在地球降生所经历的一切。
完整的意识,完整的记忆,完整的灵魂!
她看着薇拉,在记忆交融的恍忽错愕之间呢喃,
“我是旧日的神灵,是超巨山脉的一只狐狸,是野火森林的主宰……我是柯勒律弥亚……我是地球的人,是从业文的次女,是安全屋的员工……我是从灵。”
薇拉张开双手,
“这就是我给予你的幸福。”
从灵静静地看着薇拉,她的眼中,闪烁着过去记忆里的场景、从超巨山脉,到野火森林,到混乱时空……最后,她仰起头,语气骄傲地说,
“但是,我拒绝你的幸福。”
薇拉稍顿,一时之间没能理解从灵为何这么说。幸福已至,却要拒绝?
然后她看到,从灵抬起右手,将整个手掌插入自己的眉心。并没有血肉飞溅的场景,而是由从灵过去的记忆里的场景所共同汇聚的如同影视剧里时空隧道般的迤逦色彩。
从灵一点一点将因为薇拉而提前觉醒的记忆与能力全部分割开……用最初她来到地球封印自己记忆的办法,再次封印起来。
薇拉一动不动地看着从灵。她平静的目光,终于迎来了波澜。
把完整的灵魂切割成两部分,显然是非常痛苦的。但从灵早已做好了觉悟,坚韧的意志让她支撑着自己的行为,连一声呻吟都不曾发出。直到完全将因薇拉而提前觉醒的记忆与能力全部分割,并封印起来。她才如同噩梦惊醒一般,额头渗出冷汗,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薇拉十分困惑,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了。我不要你赐予的幸福。”
“可你迟早会觉醒那些记忆与能力。我只是帮你提前了。这有什么不同吗?”
从灵疲惫地站起来,
“是的,你可以帮我提前。但是,我会因此错过被提前的这段经历和体验。这在我看来,是残缺的幸福,是破碎的。你不是说过吗,‘幸福感’是达成‘理想的状态’。可如果我自己不曾参与到觉醒的过程里,又怎么说得上是‘理想的状态’呢?”
薇拉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
“我理解了,你注定是不幸福之人。哪怕我给予你幸福,你也一样无法变得幸福。而不幸福之人存在于幸福的世界里,本就是一种错误,所以,你应该被驱离这个世界。”
从灵嗤笑一声,
“在你看来,把不幸福的人赶走,只留下幸福的人,就算是实现了人人幸福?”
她接着又自嘲,
“我这几天也真是做了一件傻事。居然指望着你可能并非是敌人,想着跟你多接触了解,说不定能成为朋友。简直是傻瓜中的傻瓜。”
薇拉目光稍稍垂下,
“正因为我是‘天使’,所以我要告诉你,地球变成滋养幸福的天堂,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正因为我是‘天使’,所以我一定要确保地球变成天堂,是必然的事。不论你将我视作敌人还是朋友,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从灵死死地看着她,
“那你告诉我,抛掉你那所谓的‘天使’身份,就你薇拉而言,把地球变成天堂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薇拉轻轻回答,
“是错误的。因为,地球生命所滋养的‘幸福感’,将成为‘天使’的养分。”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做这样的事!”从灵质问。
薇拉说,
“很多很多的事,你明知道是错误的,但也必须要去做。正因为我是‘天使’。”
从灵向后退步,
“原来如此。原来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地球的威胁。你是最纯粹的敌人,是原罪。”
薇拉不再跟从灵多说“对与错”、“敌与友”的话题。她转身走到悬崖边,又开始自说自话,
“要把地球变成天堂,需要做五件事。
“第一,将地球所有的主要生命联系在一起;
“第二,让被联系在一起的生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
“第三,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愿望,以达成一个暂时的‘理想的状态’;
“第四,把地球变成一个完全孤立的世界,修改主要生命的认知,澹化它们的自我认知直至完全消失;
“第五,用一样东西,可以是信仰,可以是思想,可以是公式,完全接替主要生命的意识。”
从灵有些茫然,
“为什么要说这些?”
薇拉这才看向她,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不过,你可以猜一下现在的地球,进行到第几步了。”
从灵认真想了想。
第一,将地球所有的主要生命联系在一起……《无限》公测后,似乎做到了这一点。
第二,让被联系在一起的主要生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有吗?
她试探着问,
“第二步?”
薇拉点头说,
“是的。而现在,我要去完成第二件事。首先,我会逐渐改变地球的大气结构,让地球的主要生物越来越难以通过呼吸空气维持身体的氧平衡,其次,你们所共同参与的《无限》,会在下一次更新中,推出一款你们无法购买的新商品,这款商品能够让你们的呼吸系统适应地球新的大气结构。于是,地球的主要生命有了一个共同愿望,得到这款商品,然后‘呼吸’。接下来,《无限》会免费把这款商品赠予给你们。让你们愿望实现。”
从灵嘴唇发颤……她难以想象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地球的大气结构,是一种怎样的能力,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薇拉说,
“不管我说不说,这件事都必然会发生。而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曾经想过我可能会是朋友。哪怕只是有过这种念头,就足够了。”
“为……什么?”
薇拉抬起头,
“我刚出现在地球时,见到了一个名叫薇拉·玛纳森的孩子。我得到了她的幸福,以她的模样为基础塑造了现在的身体。她是个孤独的孩子,渴望着有一个能躺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的好朋友。也许因为我夺走了她仅剩的幸福感,所以,她的渴望也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你可以把这当做是我的怜悯。既怜悯她,又怜悯你。”
看着薇拉的目光,从灵心中升起一种无法逾越的绝望感。
她太强大了,强大到甚至无法升起反抗她的念头。
薇拉的身体开始分解成光束,就像《无限》还在内测阶段时,玩家离开与进入的方式,
“当你被放逐时,就意味着我已经完成我作为‘天使’的使命。我将迎来我早已发生的结局。”
说完,她彻底消失在这片坡地上。
从灵再也感受不到一丁点关于她的气息。
“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地球成为天堂,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吗……没有人能阻止她……”
从灵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任由潮濡的草地浸润她的衣服。
这时候,一只靛蓝色的鸟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肩头。
从灵偏头看着小鸟,
“鸟儿,又是你吗?”她低落地说,“我碰到了一件很难过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是不是也一样呢?”
“你以前可不是爱伤春感秋的人。”
“谁在说话!”
从灵惊得四处张望。
在她肩头的小鸟啄了啄她的脖子,
“傻子,在这儿呢。”
“小鸟,是你在说话?!但是,这声音,怎么好熟悉!”
“我以为凭我们的羁绊,即便我不说,你也能认得出来我。看来还是我想太多。”
“黎木!是你!”
小鸟扑腾翅膀飞到旁边的石头,优雅地站着,
“别像个被人甩了的怨妇一样。把眼泪抹掉,马上回安全屋。有人找你来了。”
从灵下意识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大声说,
“我没有掉眼泪!”
“这不是重点。你再不回安全屋,就要被发现了。”
从灵回过神来,谨慎地说,
“我不太确定我现在能不能回去。”
“放心吧,那个‘天使’已经离开了。而且,你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
“什么?”
“拒绝了她给你的幸福。如果你接受了,那你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回安全屋了。”
“是吗?嘿嘿。我还蛮聪明的嘛。”
从灵这几天里,一直处在消极低沉的情绪中,忽然被夸奖一句,一时间非常享受。
“傻子,还乐呢。被人抓住可就乐不了了。先说一句,现在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安全屋的。所以,你要是被抓了,别指望我来救你啊。”
说完,小鸟眼中的符文消失,回归正常,飞走了。
从灵也不多待,赶紧通过“员工通道”返回了安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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