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木不禁又问,
“你认识黎远江吗?”
“嗯,认识。他在参加试炼的时候,就是我代表国家与他对接,为他提供帮助。我们算是不错的朋友。”
黎木心想,既能跟黑斯廷斯这种矛盾的老妖怪交朋友,又能跟严罗这种国家公务人员交朋友……“祖父”这交际能力不赖嘛。他接着问,
“中间有两年,他前往了丹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严罗说,
“据他说,有人告诉丹麦有一位值得拜访的高人,能帮助到他。但高人是谁,又是谁告诉他的。我并不知道。”
高人自然是黑斯廷斯。那么……唯一的疑点就是……是谁让黎远江去丹麦找黑斯廷斯的?
黎木问,
“在1983年以后,你是否认为黎远江还活着?”
严罗叹息一声,摇头说,
“实不相瞒。我一直都以为他还活着,就生活在知冬市,直到我看到了解密的情报,才意识到他早在1983年就彻底消失了。而最令我费解的是,我明明记得他在1983年就消失了,却还本能地认为他活得好好的。”
跟黑斯廷斯的情况一样。真实的记忆跟实际的认知互相矛盾。
之前黎木觉得可能是记忆被篡改了。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客观的情报记载跟他们的记忆是相符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们的实际认知被干扰过。
因为安全屋的缘故,黎木确信,世界上存在着干扰认知的能力。
不过,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挑选”的意义是什么?黎远江为什么被“特别关照”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即便是现在也完全无法确定黎远江是不是真的死了。甚至说,到底有没有黎远江这个人都还要打问号。
黎木一直单纯地认为,自己是黎远江的孙子,黎远江将安全屋这份遗产传承给了自己。
但细想来,自己从未见过黎远江,偶尔听母亲提起过他。但每次追问他的事迹时,母亲也从来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自己有个祖父叫黎远江,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如果,有人干扰了母亲的认知呢?母亲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黎远江的父亲呢?
太多的疑点了,而且让人无从着手调查。
现在看来,唯一的突破点就是……介绍黎远江去丹麦拜访黑斯廷斯的那个未知的他。
从灵推开茶室的门。看到她的瞬间,黎木顿了一下。
因为,她完全暴露了自己,没有隐匿。她微笑一下,然后对严罗说,
“严先生你好,我是安全屋的员工从灵。支持你们在脑髓地狱活动的程序已经设计好了,并且前期工作都准备完毕,你们随时都可以出发前往脑髓地狱。”
她递来一支看上去很平常的机械手表,
“这支手表连接着安全屋的程序网络。你可以在上面了解程序的运作方式。”
严罗接过手表,仔细研究了一下,确定无误后,他看向黎木,
“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我就要和我的队伍准备出发了。”
“祝你们平安。”
严罗点点头,迅速离开。对他来说,刻不容缓。
黎木不解地看着从灵,
“为什么用员工身份?”
从灵别过头,
“有什么关系吗?从灵是安全屋的员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又不影响。安全屋只需要一个老板,你以老板的身份跟他接触,那我就只能用员工的身份咯。”
黎木笑问,
“在生气啊。”
“没有。”
“那你干嘛别过头。”
“脖子不舒服。”
“过来我给你瞧瞧?”
“不用了。老板您还是多关心一下您自己吧。”
黎木起身凑过去,小声又柔和地说
“你才是老板。”
说完,他擦肩离开。
从灵在后面喊,
“不要绑架我啊!”
她心里滴咕,仗着我喜欢你就为所欲为的话,到最后你一定会失去我的……一定。
……
“准备好了吗?”
黎木站在吧台外面,看着缪缪跟黑斯廷斯。
缪缪笑着说,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的到这一刻,莫名地有些话想对你说。”
黎木心里触动,
“你说。”
缪缪眼睛并没有看着黎木。这大概说明她这些话并非只是对黎木说的,也许还有更多的人,
“也许我并没有真的跟你有过太多交际,可比起在欧尼塞斯大陆那三百多年里……短短的几个月,居然充足丰富到如此地步。我一开始觉得你们很奇怪,为什么相互之间那么多矛盾,人与人不应该能互相理解的吗?后来我发现,是我很奇怪。我记忆里的‘幸福’生活,除了在芒格纳外,其他地方,都显得那么异类。可是……我终究还是要回去。”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很轻,但并不闷,
“抱歉。我感觉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比起你们,我就像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从灵端着手,靠在吧台上,显得很随意,
“缪缪,麻烦不麻烦,不在于你的感觉,而是我们的感觉。说起来,到底也没有真的为你做些什么,不用抱歉。”
缪缪微笑着点头。
黎木没什么可说的。他不是很喜欢在分别的时候搞些扇情气氛,
“没有其他事的话,就放轻松,通往脑髓地狱的大门就要打开了。”
“嗯。”
这时候,黑斯廷斯好奇地看着黎木,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黎木稍稍蹙眉想了想,
“我应该说些什么吗?”
“这……好吧。你比我想得要更加……没心没肺。”黑斯廷斯右手食指从下巴尖垂下,滑到胸脯的尖端,然后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接着,她转过身,牵着缪缪的手,走向“注视脑髓地狱的无头者凋像”。
缪缪大概只有1.63m,而黑斯廷斯有1.85m,加之她基本都穿着带帮的鞋子,所以逼近1.9m了。
身材的差距,让她跟缪缪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像母亲牵着孩子的手。
无头者凋像说,
“两位女士,请放松。过分的紧张可能导致行进的颠簸。”
缪缪很紧张。因为她真的太期待这一天了。对于黑斯廷斯而言,就只有忧伤与不住的叹息。
她笑着握紧缪缪的手,
“缪缪,原谅我现在才对你说起这句话。”
“什么?黑斯廷斯小姐。”
“也许,你记忆里的芒格纳,已经不复存在了。”
黑斯廷斯刚说完,无头者凋像所处的空间开始泛动水面一般的涟漪,荡漾……扭曲……
缪缪正想问,但一股强大的拖拽力打断了她。
她感到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吸入了龙卷风中,盘旋,上升……
目睹了缪缪和黑斯廷斯的离开。接着,黎木立马注意到旁边的从灵好像有点焦躁。她将身体重心放在左边,稍微卸力的右脚则微曲着,抖个不停。
“怎么了?”
从灵看着黎木问,
“黑斯廷斯小姐临走前,为什么对你说那些话?你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吗?”
“你变得敏感了。”
“不……我吃醋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忍住心里的酸涩感。黑斯廷斯小姐看你的目光,跟看我和看缪缪完全不同。那样子让人一看就觉得……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黎木面朝她,认真地看着她,
“那么,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此刻看你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从灵看了一眼,就连忙别过头,
“这对我太过分了。我为什么非要忍受这种事啊。黎木,你真该死,真该死啊。又要我给你时间,又这么露骨地看着我。难道你真的觉得我宽容到能不计时间地等你吗?我干嘛要这么下贱,干嘛这么卑微。”
只听她说话,都能感觉得到,她现在心里很乱。
从灵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相当可靠的。尤其是以前,她话不多,并且几乎不废话,向来言简意赅。但现在,完全乱作一团了。
没等黎木说些什么话。她忽然顺着吧台蹲了下来,颇为恼火和自责,
“当初我就跟戈年一说过,跟你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一定会被你改变,他还不信……要是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非得笑话我不可。我明明也说了,不想被你改变。但偏偏……这简直是对我的惩罚。黎木,你上辈子是我的天敌吗?我恨自己当初要救那些无辜的玩家,到最后把自己栽了进来。”
黎木蹲下来看着她,
“那我们要不要交往试试?”
从灵立马摇头,
“我又开心又难过。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不要……不要在这种时候对我说这样的话好吗?因为我会觉得你是在安慰我。永远,永远……不要对一个很伤心的女孩说我喜欢你。”
从灵很伤心。但她并没有哭,只是蹙着眉头,
“黎木,我问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做安全屋的老板?回答我,把你心里的真话告诉我。虽然我也没办法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但,黎木,真的,我真的希望你说的是真话。不要骗我,好吗?”
黎木从未见过如此脆弱和敏感的从灵。一时之间,别说谎言,就算是真话,都很难说出口。
他起身,来到“皇后的魔镜”面前,然后回过头,
“从灵,让魔镜替我回答吧。不论我变得多强大,它似乎都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魔镜独一无二的能力。不管是以前很孱弱的黎木,还是现在掌握了支配的黎木。它都总是能知道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皇后的魔镜一直以来,都是安全屋的装饰品,供别人欣赏参观。但与此同时,它被挂在墙壁上,也是一位观众,欣赏着发生在安全屋里的一切。
从灵目光迷离地看着魔镜。
魔镜以温润的声音对她说,
“‘这是个非常可耻的选择……当我开始设想为安全屋选择一位新的老板时,我首先想到了娜塔莎。但娜塔莎不在的事实立马涌入我的脑海,正当我开始迷茫时,我想到你……而当我想到你时,就毫不犹豫地确认,我必须,而非只能选择你。我开始怀疑我的人品……我可能真的是个贪婪不知足的人。我一面期待着娜塔莎顺利回来,一面又本能地告诉自己,我不想你离开,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也许被荷尔蒙所支配了。当你从我身边经过,你身上的味道总是让我莫名地季动。我不愿意承认我是个见异思迁的人,但答桉果然是这样。爱真是太奇怪了。即便我藏匿在阴影之中,世界已经不再有我的痕迹,我能随心所欲地操控物质世界……可我就是无可救药,我就是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魔镜甚至复刻的黎木的心境。它的语气随着黎木心境的变化而变化。
话音消没后,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黎木自嘲地说,
“这很令人作呕吧。我既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又想逃避你。我说黑斯廷斯是个矛盾的人……结果我也一样。”
从灵看着他问,
“这算表白吗?”
“算吧。”
“可我不能回答你。起码,在娜塔莎回来之前,我不能回答你。”从灵退后一步,“而且,我必须要跟你保持距离。黎木……如果这层纱窗没有被戳破,我也许可以怀揣着背德感,跟你暧昧,享受一些小小的窃喜,就像在课堂上偷偷吃零食。但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对方的心意了,暧昧的纱窗被戳破了……那就必须要保持距离,必须要!”
她又退后一步,
“我不能把你变成一个背叛者,一个爱列的出轨者。我也不能把我变成偷腥猫,第三者。更加不能让正在努力,正在赌上一切去挑战神灵之上试炼的娜塔莎,变成被伤害的人。”
她很认真。让黎木想起第一次见到的她。
黎木笑着说,
“我开始自惭形秽了。”
从灵低眉顺目,
“不必刻意地疏远,也不能受本能驱使而靠近。就像我只是对你开始好奇,而你也只觉得我是个有潜力的玩家那样。这就是最好的状态了。我们不会有谁因此而受伤。等娜塔莎回来了,我会告诉她这一切。”
“你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呢?”
从灵抬起头,
“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想让她知道,她的男人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黎木悻悻然,
“不要觉得我是在得瑟啊。娜塔莎她大概率是不会介意这些事的。你知道,她并没有地球的道德观念,遵循自己的喜好本能行事。喜欢就去得到,不喜欢就去毁掉。心里积压太多负面情绪了,就随便找些弱小的生命欺负欺负发泄出去。”
从灵皱起眉,有些生气地说,
“娜塔莎不介意,难道你也不介意?”
黎木顿了顿,看向远处,惆怅地说,
“从灵,你不是很懂男人啊。”
从灵噎住,无力反驳。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才不会为了你委屈我自己。区区爱情,不要也罢!”
黎木没再说话了。他知道从灵正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话都没用。
他在心里念叨,
“要是人真的能轻而易举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孽缘情债了。”
理性地说,只要不对从灵产生情愫,而从灵也不对自己涌现好感,那根本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笔湖涂账上。
但“喜欢”是说能控制就能控制的吗?
黎木感慨地说,
“我也不过一介凡人,遁入庸碌的人生里,挣扎着想逃出来,却总有人拽住我的脚踝。右边的人叫尹迪丝·娜塔莎,左边的人叫从灵。”
从灵翻了个白眼,
“别装模作样了,怪恶心的。程序反馈,严罗他们正在进入脑髓地狱。而缪缪跟黑斯廷斯则已经平稳落地了。”
黎木状态瞬间切换,变得认真且神秘。
从灵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虽然跟个笨猪一样,把他自己的感情弄得湖涂不堪,但他到底是一个藏匿于无声无息处,支配一切的人。对于受他支配的那些存在而言,他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未知之物。
这时候,从灵才想起自己一直都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到底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
一直在黎木身边的她无比清楚。黑斯廷斯、缪缪已经严罗之所以会在同一天前往脑髓地狱,都是他从中左右的结果。
如果把这比喻成一出戏剧,那他既是编剧,又是导演、场务、道具组、化妆师……他担当着一切职位,唯独不是戏剧里抛头露面的演员。
黎木稍稍笑着,
“为了把一切都弄得稀巴烂。混乱的时代,才是我们的时代。”
从灵不懂,但此刻,她却有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与觉悟,让她能坚定地站在黎木旁边,
当然,保持着“不显得暧昧”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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