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角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是用来许愿的旅游景点,或者说致力于研究生物医学、攻克重大疾病的场所。
但实际上,在芒格纳天堂时代里的卡诺亚中心城里,希望角是控制整个世界运行的中枢系统。把芒格纳天堂比喻成一台计算机的话,那希望角毫无疑问就是CPU,芒格纳天堂的一切运作,都由希望角指挥发令。
比如……芒格纳人的生殖与养育、成长教学、工作分配、资源配给、文化交流、科技发展……
一切关乎一个族群文明的内容,都由希望角进行运算得出最合适的结果,然后再交予芒格纳人执行。
这自然是为了始终保证“天堂是天堂”,催生源源不断的幸福感。
当然了,对于芒格纳人而言,希望角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芒格纳人十分自由,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唯独卡诺亚中心城的希望角,是他们根植于基因里“不可亵渎”的地方,连看到都要怀揣敬意,更何况进入其中了。
所以,整个芒格纳天堂时代,几乎没有人进入过希望角,直到这座城市崩塌成废墟了,希望角逐渐被时代的尘埃所掩埋,也鲜有人知道希望角到底代表着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而贝特·黑斯廷斯,恰巧就是极少数人之一。甚至说,曾经的她就是一手主管希望角的存在。再智能和先进的系统也需要维护,就像人生病需要看医生一样。黑斯廷斯就负责管理希望角,排除一切可能破坏希望角的隐患。自然,她是知道希望角存在的意义的。
芒格纳天堂没有统治者,但非要说的话,希望角就是统治者。而黑斯廷斯就是这个统治者的心腹近臣。
过去那些记忆萦绕在黑斯廷斯的脑海里,像结成茧蛹的蚕丝,捋不开,又分外令人头痛。每次想起这些时,她都有种胸闷的感觉。
越是靠近希望角,越是这样。
只不过,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希望角,早已被时代的尘埃所掩埋。当黑斯廷斯带着缪缪抵达希望角时,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里面长满了青褐色的苔藓,像是个核弹坑,很规则,深200m左右,直径大概4km。
“这里就是希望角?”缪缪站在黑斯廷斯旁边问。
黑斯廷斯点头说,
“是的。”
“为什么是这个形状呢?”
“因为当初的希望角就刚好有这么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希望角原本就是这样的弹坑形状,只不过因为芒格纳天堂底层架构的崩塌,希望角随之一起崩塌了。”
“那为什么这里没有随着时间被填埋呢?一般来说,应该不会形成这么规则的形状吧。风沙、泥石流什么的,会慢慢填平这里。”
“我没法给你具体解释,因为我也并不知道根本原因。我只能告诉你当初无限在建立希望角时,使用了某种能力,让芒格纳的一切都围绕希望角运行,任何变化都不能影响希望角的存在和正常运作。所以,一般的自然变化,完全不会对希望角产生影响。即便是希望角自我解体了,它所在的地方,也因为那种能力的遗留,比如周围其他地方更不容易被自然变化影响。”
“有些复杂,不太听得懂。”
“直白点说就是。当芒格纳必然要被毁灭,那希望角所在的地方也一定是最后被毁灭的。”
“比如剥洋葱?希望角是洋葱最里面那一瓣?”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缪缪轻声一笑,开玩笑说,
“洋葱。那要是有人拿刀直接切的话怎么办?”
黑斯廷斯低声说,
“要是有那么厉害的人存在,芒格纳就不会被改造成天堂了。”
“所以,你打算在这里归还幸福感吗?”
“嗯。”
“那你怎么保证幸福感能回到它们各自的……主人身上?”
“希望角管理着芒格纳天堂的所有人。他们从诞生、成长到死去的一生所经历的每时每刻都被记录在这里。他们的意识以及身体的构成也被一点不落地记录了下来。当一个地方既有你的身体,又有你的意识,那这个地方,不就是你吗?”
缪缪试着理解了一下,
“所以,在这里归还幸福感,相当于归还给了本人?”
“也许吧。”黑斯廷斯目光暗澹。
“这听上去太过空想哲学了。”
“时间记录下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而幸福感是能超越时间的。我做不到让人复生,但把本属于他们的幸福感,归还给时间,让时间一直记录这份幸福,能做到。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缪缪说,
“你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
黑斯廷斯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并不怀疑缪缪的判断,只是觉得自己骨子里本就不是个多么理性的人,
“我这一生经历过很多苦难。甚至可以说,苦难伴随我成长。很遗憾,我从未在苦难中汲取到什么有价值的意义。可以说,我天生就是个愚钝的人。”
“愚钝的人,会成为无限指定的代理人吗?”
“可能就是愚钝,才会被选中。”黑斯廷斯自嘲道。
缪缪觉得黑斯廷斯已经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没有劝慰的打算了,何况她自己本身也很迷茫。
“你要怎么归还呢?”
黑斯廷斯说,
“在时间记录的碎片里,为断续的故事,添上句号。”
“像刚开始那样?”
“嗯。”
缪缪退到一边。黑斯廷斯迈开长而直的大腿,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希望角坑洞的最边缘,半只脚掌都悬在外面。但她站得很稳,一点风吹来,系在脖子上的淑女丝带同金色的长发一同向右边飞扬。
站在缪缪的角度看这幅构图,荒凉的原野、巨大的坑洞同娴静美丽的黑斯廷斯形成一种视觉反差。这种反差让缪缪失神片刻,等她恍忽回神时,希望角坑洞已经被切割成密密麻麻、漫天飞舞的时间碎片了。
黑斯廷斯站在时空的第四轴上,去翻阅寻觅时间碎片里的记录。
从她身上不断流溢出白金色的光晕。这些光晕逐渐凝结成没有体积的丝线——幸福痕迹。
幸福感通过幸福痕迹,在碎片汪洋里纷飞。美轮美奂的场景,让缪缪看得痴迷。她一直觉得什么时空、时间记录、时空分离、幸福感……都是些玄之又玄,令人不寒而栗,应该畏惧的东西。但是,当这些东西,同一时间表现出来,以极致的视觉压力呈现在这有限的不可分割的时空里时……
一切又变得异常美丽。而在这美不胜收的景色之中,仍旧是如同漫步于银河之间的黑斯廷斯最美。
黑斯廷斯本就生得极美,更是有着无与伦比的性吸引力。在时光微尘的装点下,更像是从高天之上,来人间寻觅真情的爱之女神。
缪缪稍稍抬起手,隔空伸向黑斯廷斯,眼中充满向往。
也许,此刻她心里,不止是对黑斯廷斯的向往,也还是对“能做些什么”的向往,因为她什么都做不了……刚开始回到这里,她跟黑斯廷斯说着,充当终末的归乡旅者。可到头来,只有自己是旅者,黑斯廷斯是带着她必须为之的决心与使命而来的。
这是缪缪跟黑斯廷斯最大的不同。
这份不同,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的体现。
良久之后,黑斯廷斯已经被淹没在时光微尘里了,缪缪放下手,落寞地站在希望角边缘之外。
……
李素盯着一幅刚刚被自己复原的壁画发着呆。壁画是群像图,不同肤色的人肩并肩,手携手,满面春光,有说有笑,在他们周围,是各种工具。看样子,寓意大概是每个人贡献自己的劳动,开心工作,共同奔赴幸福美满的生活。
她意识到,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跟地球的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成为那些狰狞混沌的不安者的呢?
她突然有个想法,
“我现在能复原一切事物……但为什么我一路走来,从未成功复原出一个生命来呢?”
虽然她的专业知识不如裘子铭那么扎实。但她大概也知道,生命是能够连续反应活动的有机物组成序列。按理来说,能够复原一切物质,理所应当可以复原出一个完整的生命来,能不能具备意识尚且不说,但现在,连复原出完整的肉体都不行。
不论她做出如何的努力,就是找不到埋葬在土地下一个生命的完整组成。
“莫非,生命有着我还无法理解和接受的特点?”
她只能这样理解,不然为什么不能复原生命呢?
看着象征“共同奔赴幸福”的壁画,李素渐渐地想到了一种情况。一个人只要没完全死透,就能复原,是因为这个人尚且存在着生命反应。而如果把生命反应看做一种信息表达的话,是不是找到不同生命的不同信息表达,即便这个人已经腐烂到影都见不到了,也能进行复原呢?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野蛮生长,很快就占据了她的主观意识。
有了这个想法,她开始有目的地去寻找埋葬在土地之下的生命反应。事实上,生命反应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她还并不清楚。但大概真的是复原能力让她的认知发生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变化。
凭着某种“直觉”,或者说“能力的指引”,开始前进。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生命反应,但能判断出哪种东西是她需要找的生命反应。
渐渐地……她察觉,这种“指引”似乎有一条轨迹。轨迹不断地向更远处延伸。
她站在比较高的位置往前看去,依稀辨别出,轨迹延伸的尽头,好像有一个显出青褐色的坑洞。
随着离那个坑洞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
直至她完全肯定,在那个坑洞里,一定存在着非常清晰以及庞大的生命反应。
“或许那里掩埋着这整座城市曾经有过的生命反应。”
想到这个,她心里十分激动,迫不及待地加速前进。比起复原这座城市,还是复原生命的吸引力更加旺盛浓烈。
……
按照无限地图里坐标的指引,一号气象小队不断靠近希望角。
这座城市废墟之上的荒原,气候要比野外稳定一些,虽然偶尔也有加速雨、高能气流出现,但规模和持续时间都不如野外。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很快。
从接到委托开始靠近,不到半个小时,就能依稀看到希望角的坑洞形状了。
队伍最前列的方古大声喊,
“队长,就是那里吗?”
严罗望着希望角坑洞,点头说,
“就是那里了。”
“我们快过去吧!”
前面的路很平坦,地上抽出了一些刚冒尖的嫩草,点点绿色映在焦褐色的大地上,的确有种奔赴希望的感觉。方古和裘子铭心情随之一起开阔很多,像两个小孩子一样,笑着闹着往那里奔跑。
伍鲤正打算跟上去,却看到严罗停住了脚步,便问,
“队长,怎么了?”
严罗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拯救地球的办法。”
伍鲤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在前面奔跑的两人,又看向更前方的希望角,
“都要到了队长才说这种话,大概真的是很焦虑吧。”
严罗看着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个年龄,在他眼里跟小孩子区别不大。可此刻的伍鲤看上去,却好似已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变化斑驳了。他闷在心头的不安与无奈,气球漏气般泄了出来,
“我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从进入脑髓地狱,一切的行动,都是来自安全屋的指引。身为你们的队长,我什么都没做好,没保护好李素,还让你们遭受挫折和苦难。”
伍鲤轻声说,
“我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想,但是对我来说。来脑髓地狱这趟,只是一个任务。跟以往我所接受的任务并无区别。说句不负责的话……拯救地球,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而已,我们只是在拯救垂危的自己。而求生的本能,又如何能被计划描述呢?”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一定会取得更高的成就。”
“不。我不相信什么‘一定会’这样的说法。即刻发生的事情,才是我所要关注的。我不给未来的自己做计划,因为我时常回转时间……而当我意识到‘未来’的我所做过的事时,又总是会有如果再来一遍,我一定能做得更好的想法。这样的话,岂不总是郁郁寡欢,怀揣着遗憾活下去?”
伍鲤的目光很坚定,
“安全屋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指引我们前进,到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就在这条路上……前面的路是正确的的还是错误的,需要我们自己去判断。如果踟蹰不前,那永远只能原地踏步。”
严罗自嘲一声,
“我活了两百多年,倒是远不如你坚定自我了,反而是越活越倒过去。”
伍鲤是个很少笑的人。现在,他脸上发自内心地洋溢起笑容,
“对我来说,能够前进,就是最理想的。”
严罗看到伍鲤的笑容,压抑沉闷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他绽开紧皱的眉头,眼角的鱼尾纹也舒展了一些,
“被后辈教育的感觉,也不赖。走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前方,走得有些远了的方古和裘子铭正努力地向他们招手。隔着很远,好似也能看到他们脸上轻松写意的表情,就好像,任务即将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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