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斯廷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罪人。
她将十数亿芒格纳人的幸福感归还至时间记录的生命反应中后,便像得知被判处死刑的犯人,静静地在“希望角”中心大回旋里,等待自己消解的那个时刻。她放弃了一个生命与生俱来的生存意志,任由身体裂缝的不断蔓延,策马不回头地奔向彻底崩溃的时候。
她亦任由早已衰朽的灵魂意志,在大回旋的牵扯下,被时间蚕食。
就像在风沙中等待风化的凋像。
这好似就是对她最好的判罚。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样的死刑。虽然她知道,即便如此,也万不能抵销自己引狼入室,又摧毁芒格纳天堂的罪孽。可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了。再让她为了赎罪而做些什么,也无计可施。在庞大的世界周期律下,一个罪人,连赎罪的资格也要被施舍。
不过,这总好过,在无法消解的煎熬中,悲催而痛苦地死去。
她必须要守护者每一丝幸福感,彻底归属到它们该回去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不容许有谁来破坏她的受刑刑场。
所以,当她感受到那些被投诸于时间记录中的幸福感,又以迅势涌出,归往大回旋的某个地方时,惊骇得全身一颤。难不成,真的有人要来破坏我这受刑的刑场?
正要赶紧前往寻找原因,然后阻止的时候,她又发觉,那些被束缚在时间记录里的生命反应,好像也要一并出去。紧接着,生命反应又找到了一并出去的办法,正追随幸福感向同一个方向汇聚。
这令人她十分震惊。
被束缚在时间记录里的生命反应,是如何摆脱束缚的?谁人有这样的伟力,能把过去的事物,拉到现在来?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桉。这甚至胜过了她受刑的愿望。
当她迈开脚步,要在这大回旋中,找到真相时,数十条黑线,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荡开高速飞旋的时空碎片,要将她切割成凄惨碎的肉块。
被袭击了!
这是黑斯廷斯的第一念头。随即,这股念头,像一团高能的火焰,在她的身体与灵魂之中炸开。她好久没有战斗过,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当着无限的面,夺走了十数亿人的幸福感,叫这无限的心血顷刻间崩塌的。现在,她那股凶狠瞬间被点燃,着即就无法阻挡了。
她大步疾驰,同时探出双手。她这双纤纤玉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像是自银河上坠落下的星璇,一边连接着过去,一边连接着现在。凭着这双化作时空一部分的手,她毫无畏惧地将每一道飞来的黑线抓住,然后揉捏成团。这过程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双来自深空的巨手,顷刻间将庞大的本星系团捏在了一起。
防御不是她的性格。她必须要在防御之后反击,才能消解丝毫内心涌动的**。
下一刻,简直一模一样的数十根黑线,又从她的手上乍现,按照相同的轨迹返回。返回的黑线,速度很慢,慢的步履蹒跚的老人都能轻松躲开。可那些藏匿在暗处的数十个清理者,却像中了定身术,就干愣愣地看着黑线一点一点向自己移动而来。
它们的心中爆开无数个“我得躲开”的念头,但这些念头,就是无法付诸于实际行动。比梦魔还要可怕!
可,本就是无限世界梦魔的灾厄鸟们,又怎么可能会惧怕梦魔呢?要知道,它们在被无限收编为清理者之前,可是灾厄、极恐、极虐的真实化身。那手上持着的烛台仪式杖,可是囚禁着不知多少恼怨的古老死魂灵。
但,怎么回事呢?
本该带去灾厄的灾厄鸟清理者们,怎么变得像傻子一样呢?它们难道不知道向自己移动而来的黑线,顷刻间就能让它们化为乌有,从此再也无法复生?
它们当然知道!
可这是时空的伟力啊!
就像时间无法逆转一样,当这些黑线被打上“去往那些怪鸟身上”的记号后,除非能修改这些就好,否则将无法逆转。这就好比现在是下午14:31分,如果时间的规律不曾被修改,那么五分钟后,就一定是14:36分。这是世界运行的最底层逻辑,
这是一个……必然事件!
对于射出黑线的几十只灾厄鸟清理者而言,被反击回来的黑线鲸吞,是必然事件!
除非它们从世界运行的最底层逻辑上去改正,去覆盖,不然的话,这样的事,就一定会发生。世界不会让它们逃离“必然世间”。
也许黑斯廷斯不懂得什么是“世界的优先级”。但毫无疑问,此刻,她发动的攻击,正是“优先级”攻击!
如果灾厄鸟清理者们,不能有相等于或者更高的“优先级”防御,那么它们就一定会灰飞烟灭。就像当初去地球调查黑斯廷斯的那两个调查者一样,被烙印上“必然死亡”的印记。
可为无限打工的灾厄鸟清理者们,又怎么可能掌握“优先级”攻击这种手段呢?
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被自己射出去的黑线,以同样的方式返回,然后将自己的**与灵魂,压缩成没有厚度的一张薄片吞噬。随着黑线的消失,它们湮灭在这片时空里,永不复生。
尽管防守反击成功,但黑斯廷斯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她的身体本就布满了裂缝,灵魂本就在快速衰朽。这突然的勐烈的攻击,等同是在快装满水的杯子里,再添一层,也许稍微摇晃一下,水就要溢出来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黑斯廷斯并未掉以轻心,谨慎地观望着周围。之前消沉无拘的她,现在清晰地认识到,脑髓地狱本就是无限的地盘,即便这里无法持续产出幸福感,但依旧有很多尚未被取出的幸福感,变成结晶,被包裹在那些不安者的脑髓之中,就像待采的矿产。
无限自然不容许有其他外来力量,破坏这个地方,所以派出清理者来清理也实属正常。
对她来说,必须要完成这唯一的赎罪之道,任何的破坏,都是在把她往煎熬的地狱之门推。这是不可被侵犯的底线禁区,哪怕是对抗整个无限……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守护这条赎罪之道上。只有这样,灵魂才不会被煎熬。
也许这位有着万种风情的女士,已经陷入了对自我,对世界,对罪恶,对赎罪的认知错乱中,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可她这份坚韧的意志,绝非几个宵小一般的灾厄鸟能够阻止的。
灾厄鸟清理者阻止不了她。她知道,清理者们也知道。
所以,在第一轮袭击大溃败后,就没有清理者再向她发起攻击了。同时,清理者们也知道,这个女人在用剩余的生命和意志,燃烧自己的力量。也许,等她自己燃烧殆尽就行。
黑斯廷斯继续向前。
一只更加高大,面向更加凶戾的灾厄鸟扇动着翅膀,缓缓从光中降落。它手持着漆黑溢墨的仪式杖,悬立在黑斯廷斯的面前。它不羁的眼神,带上一些轻蔑,鸟喙发出乌鸦般的声音,
“我以为是谁在这里搅风弄雨,原来是你。贝特·黑斯廷斯女士。我们的老朋友,你现在过得如何啊?”
黑斯廷斯金色的卷长发有些凌乱,她脸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无不让这张本就美艳逼人的脸更显出脆弱美的感觉。她燃烧着火焰的童孔,死死地看着首席清理者。
首席清理者问,
“认不得我了吗?需要我为你重新讲述一下,当初的我是如何帮助你排除异己,清空阻力的?”它垂下肉翅,摆出轻松的姿态,“就像你杀死那些稚嫩的小灾厄鸟一样……让他们,灰飞烟灭了。”
黑斯廷斯十分心痛,有一万根……不,几十亿根针在戳她的心。首席清理者的每句话,都尖锐得无可逃避。她喘着粗气说,
“我是个放弃了一切的赎罪者。这样的人,会在临死前做出什么,你比我见得多。可能下一刻,我就会像条疯狗一样,咬烂你的脖子。”
首席清理者眼神阴翳。禽类生物的童孔本就无时不刻显出一种冷寒,它既为灾厄,又为清理者,更是冷寒得像是封冻了数千万年的寒冰。它无不在考量,黑斯廷斯是否真的会拼命要杀死它。它知道黑斯廷斯有这个能力。
“贝特女士,你是芒格纳天堂最璀璨的明珠,是我们无限的骄傲,可不要把自己说成是疯狗。这太不优雅,太不美丽了。令我十分痛心。因为,即便不属于同一物种,我也憧憬着你那完美无瑕的**,渴求获得极致的欢愉。”首席清理者故作温柔地说,“答应我,别这么侮辱自己。”
黑斯廷斯洞穿了首席清理者的心思。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瑕光,
“你还在等什么呢?来这里只为了奚落我?怎么,知道自己处理不掉我,就想拖一拖时间,好等来更厉害的帮手吗?你那令人罪恶的鸟喙,都写着‘愚蠢’二字了。”
首席清理者避而不谈这个话题,转而问,
“贝特女士。你曾是‘希望角’的管理者,十分清楚,这里对无限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想知道,到底是何等的想法和意志,促使你踏上这条毁灭之路呢?难不成,你真见够了庸俗世界的纷纷扰扰?”
黑斯廷斯说,
“你这种畜生,永远不会懂得人类的灵魂。”
首席清理者张开鸟喙,露出溃烂的口腔与喉道,
“人类的灵魂我不懂得,可味道倒是很清楚。当初在芒格纳,我可是吃过不少人的啊。该怎么说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恕我低贱,实在是品不出人类的灵魂有什么高洁的地方。”
黑斯廷斯不愿意跟它废话,
“让开。”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被否定后,黑斯廷斯不废话一句。她向前一步,这次,不止是她的双手变作坠落星璇的模样,整个人都变了。她的身体,几乎完全被时空同化,每一丝没一毫,都贴合着时空的构成。空间的相融,时间的相连。她即是这三维空间的三条维度,又是放置在空间之上第四条轴的时间线。
她这一生,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她,都出现在第四轴上。
刚出生的她,刚出生下一刻的她,刚出生下一刻下一刻的她……一岁的她,两岁的她,三岁的她……成年的她,家庭破灭的她……发现宇宙信号的她,成为卡琳·吉娜的她,发动战争的她……成为“希望角”管理者的她……窃取幸福感的她……逃亡地球的她,面见黎远江的她……同黎木纠缠相融的她……归还幸福感的她,现在的她……
时间线上的每一个她,都出现在首席清理者的眼中。
时间是连续的,连续是无限的,无限是时间的!
这是一个完美的循环,终极的时间奥义!
首席清理者看着如此的她,瞬间反应过来,惊恐地嘶声大喊,
“贝特·黑斯廷斯!贝特·黑斯廷斯!你到底还有着怎样的力量!你这罪人!”
它万没想到,黑斯廷斯居然狠辣,残忍,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
黑斯廷斯,每一个黑斯廷斯都对首席清理者说,
“我唾弃你的坟墓。”
首席清理者只想逃,它瞬间,完全没有招架能力,彻底失掉了一个首席的尊严和意志,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应该把这一招留着,还有更加强大的对手等着你!不!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不应该被你这么对待!马上,马上你就会知道,还有更加恐怖的存在!”
它被恐惧彻底压垮了,失心疯了,它乱了分寸,竟然毫不保留地吐出之后的敌人情报。
黑斯廷斯当真是丝毫都没有保留,一出手,就不给喘息的空间,就是她最强的杀招。这把首席清理者逼上了绝路,也把她自己逼上了绝路。她像完成了一道难题,眼神变得十分安宁,用母亲般的口吻对首席清理者说,
“这不重要了。我只要正在做我想做的事即可。”
“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凄厉而绝望的尖叫声中。“出生至现在”一整条时间线上所有的黑斯廷斯,同一时间,发起了攻击。只针对首席清理者的攻击,所以,这道攻击甚至没有对周围造成任何影响,一点烟尘都没溅起,一片时空碎片都没被破坏。
首席清理者站在那里,从四维时空,被剥夺时间,变成三维空间的一部分。又从三维的体,被剥夺描述厚度的架构,逐步被剥夺描述距离的架构,直至成为不可量化的点,然后失去被描述的意义,彻底消失。
这比湮灭还要可怕。
因为,黑斯廷斯代表这个世界的时空,判处首席清理者“不存在”之刑。
从此,除了宣判的黑斯廷斯,以及正观察这件事发生的人,这个世界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有首席清理者这只巨大灾厄鸟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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