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无限》毫无征兆地公测了。任何心智健全,具备独立判断能力的个体人类,都被强制成为了其中的玩家。
这一天的到来,注定是掀起恐慌浪潮的时刻。
除了那些智障人士、心智未开的婴儿、老人痴呆症患者等人外,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进入到无限大厅之中。几十亿人,自然有几十亿种性格,有人冷静应对,有人惊慌失措,有人陷入疯狂打砸大闹……他们想尽办法要从只有几平米,昏暗的无限大厅中离开。
但最终,他们都将面对同样的选择——
要么完成新人试炼关卡,成为一个无限玩家,要么在无限大厅待到死,然后被清理者统一处理。
而等待他们的新人试炼关卡,并不像旧《无限》内测时期那样严苛,跟大多数游戏的新手操作关一样,只是为了让他们明白,这并非恶作剧,以及自己正在游玩一款怎样的游戏,要怎样操作。
薇拉要求启蒙者们设计的新人试炼关卡,完全就是傻瓜模式,只要是个智力正常的人,就肯定能学会。
即便如此,也还有在新人试炼关卡就惨遭淘汰的小部分人。这部分人,基本上就是不配合,不作为,不接受,想方设法要逃离的人。对于这类人的处置方式很简单,也很残酷,清理者直接清理掉。
薇拉在这方面的态度是:顽固派毫无价值。
她要所有玩家顺着《无限》来,而不是让《无限》去满足玩家。毕竟,这款游戏做出来,不是为了让玩家娱乐,而是让他们在生死冒险之际,聚焦自己的意志于《无限》系统之中,从而满足搭建天堂的条件。
黎木有理由相信,如果让从灵去担任无限空间的管理者,一定做不到薇拉这样的效率。倒不是说从灵做事拖泥带水,而是从灵毕竟是个人,保留着人性,会以人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但管理无限空间,最不需要的就是人性了。
包括黎木他自己。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实现薇拉的效率。他作为一个支配者,虽然十分擅长支配与暗示,弄虚与作假,但往往会在考虑问题时过于精细,就详略一事上有所迟疑。
综合之下,毫无疑问,薇拉这台意志机器,适合做这种事。
她只认可两件事:价值与进度。
一切底层逻辑的设计都围绕这两件事来。没有价值,甚至负价值的,直接抹除;影响进度的,直接抹除。她绝不会顾虑这样做,会在瞬息之内,剥夺多少人生存的权利。
她毫不在乎那些人的生命。一个人的生命,一只蚂蚁的生命,在她眼里,并无区别。因为她既不是人,也不是蚂蚁。她无需与任何生命共情。这就是她作为天使死胎,最大的优势。
在如此态度下,仅仅用了两天,地球数十亿玩家,就全部完成了新人试炼关卡。
事实上,完不成的都被清理掉了。
现在的无限空间不处理问题,只处理产生问题的人。
地球人口的锐减,文明秩序的重构,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不符合无限空间“价值与进度”之选择的,统统都是旧事物,在可预计的时间里,将迅速消亡。
新《无限》开服引发的极端暴乱,是从灵并没有直接预想到的。因为她受旧《无限》内测、公测两个大版本的影响过深,下意识觉得新《无限》或许有区别,但偏差肯定不会太大。
但结果却十分极端。
这像什么?
像上帝在玩沙盒游戏,地球上所有鲜活的生命,都是游戏中的一串数据。作为血肉生命的从灵,大受震撼。尤其是薇拉那毫无人情的问题处理方式,简直就是最极端,最残暴的独裁者。一切不符合她意愿的事物,都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她完全就是要将一整个世界变成尖锐的一根针。
从玩家安全屋反馈的数据看,仅仅开服两天,就有超过2.7e人,被标记为“毫无价值者”、“干扰者”,由清理者统一集中清理掉了。相较于地球接近80e人的规模看,2.7e人也许不是个很大的数字,但换个描述方式。
俄罗斯人口1.46e,日本人口1.26e……加起来2.72e。
“我的天呐……”
从灵再无法理解薇拉到底要用《无限》做什么了。她第一时间前往无限空间找到了薇拉。
而面对从灵的质疑,薇拉并未说明这是黎木的授意。她只是以最平常的态度反问,
“你知道地球之前从铁云气候事件发生开始,到地球天堂搭建完成,一共死去多少人吗?”
这个数字,从灵的确没有统计过。
薇拉的回答是,
“80.7e人。最后,只有1.1e人活了下来。”她不等从灵说话,又问,“知道为什么只能存活这么一些人吗?”
从灵下意识问,
“为什么?”
薇拉发觉到从灵神情的变化。她其实是有些疑惑的,因为在她看来,从灵作为一个旧日神灵,不应该对这样的数字很敏感。她稍稍吸气,然后说:
“因为天堂只需要1.1e人。甚至更少。大多数人的存在,都是毫无意义的。起码,对天堂来说毫无意义。”
“因为要建立天堂,所以其他人就理所当然该被牺牲吗?”
“不然呢?”薇拉歪着头说,“这又不是童话故事。绝大多数世界的生命结构都是非常冗杂臃肿的,存在太多浪费资源,又不生产价值的生命。这部分生命基因里唯一关键词就是‘活下去’,说它们是生命的奴隶也毫不为过。可天堂是不需要这部分生命的。”
从灵陷入沉默。她垂目低眉,并没有指责薇拉的不近人情。
因为她冷静下来后,忽然就意识到,薇拉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意志代行者。
反倒是薇拉有些关心从灵的状态。她试着理解了一下从灵做出如此反应的原因,想了想后问,
“你不忍心那些人就这样被处理掉?”
从灵点头承认,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总不该说‘活着’就是一种错误。毕竟,他们诞生在世界上,就并非是自己的选择。”
薇拉不会嘲讽从灵的人性,相反,她十分希望能够切身感受到。但她并不能,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非要说的话……一个世界的生命价是恒定的,在这里消亡,就必然会以另一种形式,在其他地方出现。把他们看成一个整体吧。看成整体,就不会怜悯个体的死亡了。”
“但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就是因为丰富的个体。个体之于整体的价值,是人类区别其他生物的光辉。”从灵蹙起眉,“我似乎没资格这么说。”
“看生命逝去会为之伤怀,更多的因素是死亡具备情感与本能的传染性。见到他人之死,很容易联想到自己之死。而畏惧死亡,是本能的反应。”薇拉想了想,说了句很不近人情的话,“只要你不畏惧死亡,就不会怜悯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不畏惧死亡呢?”
“这倒也是……你还不够特殊,对于大世界而言,也是平凡的一员。如果能超越神灵的话……”
“超越神灵,就不会畏惧死亡了吗?”
“不,是另一种情况。超越神灵,也许就收获了永生,不会死亡了。没有谁会畏惧不会发生的事吧。”
从灵冷着眼睛,
“你在说废话。”
薇拉不知如何回答了。过了一会儿,她试探着问,
“所以,你是想让我改变《无限》的方式吗?”
“那你会为了我而改变吗?”
“我会为你了改变。但我不会改变。”
这句话一点没有透露薇拉的动机。但从灵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这么看,是黎木允许你这样做的。甚至说,他要求你这样做。”
薇拉仰起头,
“我可没说过。”
从灵转身要离开,薇拉叫住她问,
“你要去找他要说法吗?”
从灵却低声说,
“我能要些什么说法。又不是什么救世主,难道要去讨伐大反派?”
“那你……”薇拉说这样的话,显得有些别扭,像刚学会礼貌用语但还不熟练的小孩子,“打算做些什么?”
从灵背对着薇拉,蹙起眉,
“我发觉我真是在黎木的庇护下,在安全屋里待太久了。变成了一个认为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人。这不正确……我明明是旧日神灵,明明应该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却总无法避免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去想象,如果我被《无限》判定为‘毫无价值’该怎么办。我弄不明白我到底需要些什么了……难道说,我只是个想跟黎木结婚,然后过普通平澹一生的‘平凡人’?我甚至没法想象,如果失去了这段感情,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你讨厌这样的自己吗?”
“之前我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认为能时刻伴随在黎木身边,很甜蜜,心安理得地享受爱情的幸福感。我觉得我简直是最幸福的人了。但现在,薇拉,你最能感受幸福感了。你现在能感受到吗?我是不是真的很幸福?”从灵回过头,渴求地看着薇拉。
渴求的眼神触动了薇拉为数不多的情感。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对待这位似乎有些手上的“朋友”,
“可是,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桉不就很明显了吗?幸福已经离你远去了。”
“但,为什么呢?”从灵一下子变得脆弱了很多,“明明前不久,你见到我时还说我很幸福。”
“也许是因为,你太多的关注都在黎木身上了。你能理解他时,你就很幸福,但当你无法理解了,幸福自然就不再了。”
“这样的我,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不是吗?”
“从我的角度看待。幸福感是进入理想状态,以及趋于理想的一种存在。从灵,你有理想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从灵。她发觉自己的愿望十分薄弱,竟然只想着待在安全屋里就好,因为黎木在那里。可现在,她无法理解黎木。苦痛的感觉侵袭而来,让她有些难以呼吸,
“我……失掉自我了啊。”
薇拉无法为从灵肯定这个答桉。她只是能够感受幸福感而已,并非洞见心理的大师。不过,她想到了一个人,
“不如去问一下茹莲娜吧。她会给你答桉的。”
“可我不一直这样,总是向他人索取。如果连我的理想也要向别人请教的话,未免太过可怜了。”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或许要走出舒适区了。”
“你要离开安全屋?”薇拉很诧异,“在这种时候?可黎木需要你啊。”
“不。我当然要好好完成我的工作。但,我能预感到,安全屋不需要我的时候,就要到来了。等吧,等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次做出选择的。”
“……”
“请替我保密。”
“你瞒不了黎木的。他要是想,马上就能知道你在考虑什么。”
“他会那样对我吗?”
“这是一种考验吧。你们在相互考验。”
“你这么了解这种事吗?”
薇拉摇头,
“不。我只是旁观者清而已。黎木对你有所隐瞒,你又何尝不可对他有所隐瞒呢?反正我觉得每个人都会自己的不可被触及的秘密。这很正常。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怜悯居然会牵出你的缺憾。”
“不。正是因为缺憾,才会让我怜悯。”
薇拉逐渐理解了。从灵怜悯那些“毫无价值”被“消除”的人,本质上是怜悯“毫无价值”的自己。她其实已经感受到了没有理想,灵魂空洞,如同玩偶般的自己是多么的脆弱。
薇拉不再觉得可惜,甚至为从灵感到开心。
从灵离开了。
这天过后,她恢复如初,跟平常并无区别,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装在甜蜜的笼子里,同黎木、缪缪和薇拉一起,过着井然有序的每一天。
《无限》在完成新人试炼后,迅速步入正轨。薇拉将“游玩《无限》”这一行为,通过副本的影响,逐步植入地球玩家的底层行为逻辑之中。玩家们渐渐把“游玩《无限》”视作每日必须的进食一样。
不过,因为安全屋的改版,玩家在副本中的折损率变得非常。地球玩家的数量,以触目惊心的速率锐减。人类文明的秩序,以万千年未有的波澜,不断崩塌重构。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无限》的规模不断膨胀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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