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生命的产业区面积很大,因为多是研究生物生命医药,所以存在着不少的独立微型生命系统,其形态种类也很多,诸如温室、大型生态球、生命笼箱……
离开了队伍的黄婵和法尹,来到了产业区的一座大型生态球里。
里面的一切构造像是某个远海的森林小岛,或者沙漠里的陆地绿洲。生态系统并不复杂,甚至说很脆弱,是绝对经受不起外来物种侵入的。这种生态,是绝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只能是精心打造和设计的封闭系统才行。
一些研究员正使用各种精密的仪器进行生物生命观察。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黄婵和法尹的进入。
似乎担心造成不利影响,专研商很高的法尹有些愧疚地问,
“蝉小姐,我们这么贸然进来,会不会打扰到他们啊?”
她十分理解专心致志的研究被人打扰的痛苦。
黄婵看着她说,
“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走。”
“我当然不会不喜欢。”法尹对这里有着浓厚的兴趣,如此精妙的大型生态球,她只在宣传片上见到过,这是头一次亲身接触,零距离地感受,“只是,也许我们可以用更加……”她想了想该用什么词,“委婉的方式?就像医院里那种透明手术观摩窗口一样。”
黄婵问,
“站在一面玻璃前,能比得上亲自操作一台手术吗?”
“当然比不上。”
“那我们为什么要把自己隔开呢?”
法尹有些懵,
“蝉小姐,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什么叫‘隔开’?”她认为,无关人员就是应该站得远远的才对。
黄婵说,
“在我的家乡有句耳熟能详的俗语,叫‘百闻不如一见’。意思是,听说了上百次,也不如亲眼见一见。”
“可我们已经看到了啊。”
黄婵笑着摇头,
“你不太懂我们的文化。在我们的文化里,任何说辞都是可以不断引申、发散,或者深化的。我同样能说,‘百见不如一验’。在旁边看一百次,不如亲自上前体验。”
“亲自上前体验?”法尹小声呢喃,“天啊,是蝉小姐你的话太晦涩了,还是我太笨了……我怎么听不懂呢……”
“那,法尹,法尹。”
黄婵连续叫了两次,两次的语气不太一样。
“怎么了?蝉小姐。”
“如果你成为了这里的研究员,甚至是首席研究员,你拥有把这里变得更好,让这里的一切,能够更加顺利地达成预设目的的能力……你会让这里变得更好吗?”
黄婵的眼睛明亮又深邃。它们莫名地像晚上睡觉时,关灯瞬间,所看到的光与暗更迭交错的片刻光景。
这令法尹着迷。她本不太理解黄婵的用意,可看到这样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
“蝉小姐,你到底想让我成为什么?”
黄婵反问,
“你想成为什么呢?”
法尹有些恍忽。她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实在是太过割裂了。平静且美好的工程师生活先是被打破,紧接着被告知要离开极光城,接着跟父亲失散,又得知父亲那些丑陋的秘密,最过沉重的莫过于眼前这位似乎格外神秘的小姐告诉她,“你就是那个能改变世界的人。”
“我是那个能改变世界的人?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还在幻想未来的女孩而已。”
法尹没有把自己这份心思说出来。她逐渐理解了一句话,命运之馈赠,受之有偿。也许蝉小姐的目的并不单纯,可似乎又的确只能跟随着她。
于是,法尹说出了一个她自己不太明白的答桉,
“我想成为能在世界上留下些什么重要东西的人。”
良好的谦逊品性,让她无法空口白话地说出“我要成为改变世界的人”这种话。这简直跟第一次见到海的小孩子,对着大海说“海啊,我要征服你”一样。
“法尹,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黄婵轻抚法尹的耳朵。
如果不是眼前这张脸实在是太年轻了,法尹定会感受到一种几乎不曾感受的母爱。法尹是个缺乏母爱的孩子,而现在,她连唯一信赖的父爱也失去了。她开始觉得,蝉小姐才应该是她所依靠的人。
黄婵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份魅力起源于什么,并无考据。但也许正是这种魅力,让她建立起了极光城的地下世界王朝。
“我们要加入这里,跟他们一起研究吗?”法尹问。
黄婵笑着摇头,
“不是加入,也不是跟他们一起。而是占据这里,并将他们驱逐。”
“什么?!”
法尹大受震惊,一时失语,接着她的眼角开始出现神经性痉挛。她自小就有这个毛病,一到极度害怕或者紧张的时候就会犯。
黄婵的拇指轻轻按压她的眼角。很快,她眼角的痉挛就消失了。
这很神奇。在生命医学,人工神经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法尹的眼角痉挛也始终没有除了更换柔性金属义体外,更好的解决办法。
不过,这不是法尹现在关心的。她颤抖着问,
“为什么?我们不是来参观的吗?”
“你是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不应该被与大众同流者污染。唯有静静思考之时,你才会寻找到改变世界的秘密。”
“思考……我不懂。”
黄婵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拿来个盒子,递给法尹,
“这里面,装着你需要的东西。”
这个盒子做工十分精美,通体黑银色,没有装饰,十分素净,颇具半个世纪前,人们尚在用传统的化工燃料发动机时的风格。机械美感,立马让法尹这个工程师出身的人赞叹不已,
“好漂亮的盒子!”她接着又很困惑,“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什么。”
“你听过‘潘多拉的魔盒’吗?”
“听过。”
“现在,这个盒子是‘造物主的魔盒’。你想要什么,里面就有什么。”
“那蝉小姐打开过吗?”
黄婵颇具魅力的双眼,以一种柔和的方式看着法尹。她似笑非笑,暧昧模湖,
“打开过,所以,我们才得以相逢。”
“什么?”
“好孩子,好奇心是人的天性,但不要总是感到困惑。学会接受,学会认同。”
如果有其他人对法尹这么说,那她一定会极力反驳。打破沙锅问到底是她的习惯。不过,面对蝉小姐,她唯有信服。
但,法尹感到惊悚,不知道如何抉择了。她脑子太乱了,几乎认为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除了梦,还有什么是混乱且迷茫的吗?
“蝉小姐,我……我想上厕所。”
“去吧。要我跟你一起吗?学生时代的女孩子们,似乎喜欢这样。”黄婵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但,她作为统治者地下世界的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年轻孩子们,向来自由且富有对抗精神。成群结队地上厕所,已经是一百多年前,那个落后愚昧时代的做法了。
她知道,但还是这样问。
“不,我一个人就好了。蝉小姐请在原地稍等。”
说完,法尹像逃跑一样离开了。
黄婵看着法尹的背影,并不觉得她会就此逃走。法尹是个聪明懂事的人,却不是个强大的人。
黄婵明白,法尹除了回到她身边,别无去处。
她站在大型生态球的入口处等待着。看着生态球那用来模拟光照、混沌天气的悬浮板,心里有些季动,“生活在这个生态球里的生物,天然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世界。而生活在卡亚星上的我们,也是如此。柔性金属技术,也不过是某个‘研究员’的某个操作不当。不同的是,生态球里的生物,不会想着逃离这里。”
……
法尹站在洗手台前发着呆。开着的水龙头不断往外流水,潺潺之声形成白噪音,让她失神得更加厉害了。此刻的她,像那种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得不面对困难的孩子,茫然,不知所措,想要逃离,却根本无此选择。
直到,她蓦然发现镜子里,她的倒影,忽然改变了。
这不符合物理学知识,镜子里的倒影,怎么会对不上现实呢?但这就是发生了。法尹差点尖叫出来,但立马她的心就沉入谷底。因为,此刻,镜子里,她的倒影,变成了她的父亲戈斯。
“法尹,你还好吗?”戈斯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反正不是从镜子里传来的。
法尹没有立马回答。
这令戈斯有些奇怪,她看上去怎么并不高兴呢?
“法尹,你能看到我吗?我是爸爸。用这种方式跟你见面,是为了掩人耳目。”
法尹平静地问,
“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呢?”
戈斯一愣,
“之前不是说过吗,有人要找我的麻烦。”
“找你的麻烦……是指那些地下世界的人吗?”
戈斯感到不妙。他语气开始发颤,
“法尹,你……听说过什么吗?”
法尹低下头,
“爸爸,我本来应该无理由信任你的,如果我不曾看到那些资料,那些影像的话。”
这一瞬间,戈斯头脑轰鸣,几乎感到天塌下来了。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法尹,听着,爸爸的确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你相信我,爸爸绝对是爱你的。而且,我也绝不会在踏入那种世界半步了。”
“你承认了。”法尹退后两步,“我本来多么希望你能努力辩解一下,告诉我是被人蛊惑了,被人欺骗了。起码,让我有一丝相信你的可能啊。但是,你承认了。”
法尹是戈斯的全部。
而此刻,戈斯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切。他极力地想要挽回自己在法尹心里的形象。着急让他失去分寸,失去一个高端猎人的敏感性。他开始慌乱,
“法尹,爸爸绝不会伤害你的!”
一个父亲,怎么能够对女儿说出这种话呢?
不出所料,法尹厌恶地说,
“难不成你也曾把我看成一具‘商品’吗!”
“不,绝对没有,法尹,法尹!我的女儿,你是我的一切!”戈斯想要找补,但殊不知。欺骗与邪恶,已经成为了他在法尹心里新的形象。
“够了。多少个生命,多少个家庭因为你毁灭了!我的父亲,是一个恶徒,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哪怕,哪怕你是其他类型的坏人,我也会觉得,你其实是爱我的。但,你是器官猎人!一个收割健康的,有美好未来的生命的魔鬼!你要我怎么相信,这样的魔鬼,是爱我的?”
法尹不断退后,
“难道我不会怀疑我其实也只是你培养的一个‘商品’吗!更加可恶的是,你杀死了我的同学莉兹!而你却能那么堂而皇之地陪我去观望她的葬礼?你把生命当成什么了?”
法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视生命为无物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戈斯有些绝望。他不怕死,就怕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才那么渴望洗白上岸,但是现在,全都毁了。他挣扎着从苦痛中恢复一些理智,别的不说,先把法尹从这里带走再说,
“法尹。你说的没错,我是个魔鬼,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但现在,求你听我的,先跟我一起离开。这之后,哪怕你亲手处决我,我也心甘情愿。”
戈斯的任何承诺,在现在的法尹眼里,都是魔鬼的虚伪。她不相信,也无法再相信了。
法尹摇头,愤恨地说,
“不,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回到蝉小姐身边,她是个好人,而你只是个魔鬼!”
蝉小姐,是那个陪在法尹身边的年轻女人?
戈斯咬着牙,心想,一定是黄老板派她给法尹洗脑的!他们要做什么?他们不会是想着把法尹也变成地下世界的阴暗之人吧!不,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法尹应该生活在光明之中!
“听着,法尹。你还年轻,绝对不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他们会毁了你的!爸爸知道,你现在很恨我。但,我必须得带你离开!抱歉,要辛苦你了。”
说着,他忽然从镜子中跳了出来。
法尹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镜中世界,虽然并非低纬度的二维世界,但也绝非常态的三维世界。他是怎么从镜中世界里出来的?不对,他又是怎么进去的!
愣神片刻间,戈斯已来到身边。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拘束袋,就要把法尹拘束起来。
这时候法尹才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不要!”
戈斯知道,动静闹太大就完蛋了。他狠狠咬牙,打算给法尹注射麻痹针。这虽然会一定程度上伤害到她,但现在只能这么做了。
抱歉,法尹。
尖锐的针头,就要扎进血流量极大的颈动脉。但下一刻,身下本应该被制服的法尹,消失不见了。晃眼再一看,她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一米之外的地方。
戈斯顿了一下,
“法尹,你是怎么做到的?”
答桉是,法尹也是一名《无限》玩家。虽然成为玩家的时间很短,但她的智慧足以让她顺利通过《无限》的新手试炼关卡,完成一些简单的单人副本,收获奖励。
刚才,她使用了一次性消耗技能,“泥鳅之爱”,成功摆脱束缚。
“泥鳅之爱”是个很鸡肋的技能,只有在被控制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并且移动距离极其有限,最多一米。
法尹可没有心情炫耀她的玩家身份,她得赶紧逃。
戈斯蹙起眉,才想到法尹可能也是玩家了。不过,他没有慌张,因为在进来之前,为了防止别人进入,率先把厕所的门给封上了。
“法尹,今天是我这一生最痛苦的一天。”
在秘密暴露的时候,戈斯就已经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了,
“但是,作为父亲,我必须要尽最后的职责。”
戈斯要保护他的女儿法尹。
法尹跑到厕所门口,绝望地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她回头看着父亲走来的样子,觉得陌生,觉得可怕。这同样是她这一生最痛苦的一天。父亲的美好形象,在她心里彻底灰飞烟灭了。
“不,我不要跟你走!”
戈斯痛苦地将麻痹针注入法尹的颈动脉。血液很快流经全身,包括大脑。
法尹在浑身肌肉痉挛之下,失去意识。
接着,戈斯将她放进拘束袋,打算重新从镜子里离开。
但是,当他来到镜子前,却发现,镜子碎了。
黄婵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我犯了个错,只想到她绝不会逃走,没想到会被人掳走。戈斯,我的朋友,是什么促使你重回危险之境的呢?是爱吗?但是,戈斯,我的朋友,爱克制了你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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