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元标,按照你这套说辞,是不是朕想怎样就可以怎样?”
朱翊钧突然又问着邹元标。
邹元标抿了抿嘴,道:“是!”
朱翊钧自己不由得闭眼一叹。
朱翊钧道:“那朕就好大喜功!就想惠民无数,就想让人人都守朕的规矩,哪怕朕会因此不得不也守一些规矩。”
“陛下自然可以这么做!”
“因为陛下是得天命之人,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臣等若不明白圣意,觉得陛下错了,那肯定只是因为臣等愚昧,不懂陛下而已。”
邹元标自己这时也闭眼回道。
“那朕若什么也不干,不视朝,停经延,天地祖宗不祭,群臣不见,大小章奏懒得批,官员升迁罢黜也能拖就拖,乃至有需要补缺的官,也懒得补,军饷也懒得发,只在后宫饮宴作乐呢?”
“难道这也对?”
“也还是可以得一圣君之名?”
朱翊钧问道。
半晌后,邹元标才吐出一个字来:“是!”
“陛下!不要听邹元标的妖言啊,这是典型的‘以威福还主上、赏罚还公论’的大奸似忠之言!”
申时行听朱翊钧说出这种皇帝摆烂是否也可以不被指责的假设后,想想都觉得皇帝如果摆烂会非常可怕,也就忙跪了下来,当即奏道。
接着。
申时行就如泣如诉道:“陛下,如余阁老昔日所言,旧礼是真的进入了死胡同,再照着这个礼治国,国恒亡!所以,请陛下不要信他的妖言,他这是在惑乱君上!”
方逢时也道:“陛下,元辅说的没错!这样的话,哪怕再有能臣名将,对强国救国也无济于事!如老朽的枯木,无论是风雨催之还是阳光照之,皆难逢春也!甚至会亡于小邦异族,如百年之木腐朽后,只需一虫就可毁之一样!”
“陛下,臣附议!”
“这邹元标所言的就是旧礼之道。”
海瑞这时也站了出来,且说道:
“虽然当今之世,君父独治是难免的,但并不是没有责!”
“为臣者,奸人要参,天子也要谏,方是为臣之道!”
“而非真的如家奴如器具,毕竟所食君禄皆来自于民脂民膏,包括天子也由天下人奉养,故君父有泽被天下之责,而臣子士绅也有替君父安民强国之责,庶民有耕作增利之责;”
“所以,君父若失责,当谏!”
“百官士绅若失责,当罪!”
“庶民若失责,当教!”
“故犯罪的士绅当办,陛下对于谏言当宥!”
……
“二公难道真想见更多愚民因陛下失恩于士绅而被血洗吗?”
“尤其是您!”
“刚峰先生!”
邹元标这时问了一句,且看向了海瑞:“难道公还要再血洗东南一次吗?”
“被士绅裹挟作乱之庶民的命是命;那因为旧礼,因为朝廷不严管士绅,因为朕不励精图治,而使得每年依旧会有大量流民因冻饿而死,或因劣绅恶霸欺压而死,或因国不强为外夷杀死,这些因为内贼外寇之害而老老实实等死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朱翊钧也忍不住主动问起邹元标来。
邹元标不再回答。
“回答朕!”
朱翊钧不得不厉喝了一声。
邹元标两眼一闭,然后就道:“看来臣无法说服陛下。”
“事君以诚!好吧,陛下,臣向您再次坦白,臣上疏指责您好大喜功,就是沽名钓誉,就是想以此博得直名,因为臣从叶翰林的事看出,陛下对于真正的直言也是能容纳的。”
“臣也想过陛下会杀自己,但那样的可能性很小!”
“何况,臣还备了请罪疏。”
“再说,虽然臣还是有些贪生的,但是也觉得其实真被陛下诛杀了也无妨!反正臣要么因为博直名于生前快速升迁,将来很可能位列公卿,要么因为博直名于死后被士林铭记,则我子孙皆可受我忠直良臣之荫泽。”
“陛下,臣真的太想进步了!”
“可一个三甲同进士要想位列部堂,乃至将来成为公卿,就得像举人出身的海公一样,敢博直名,不然只会同大多数同进士一样只能止步四品以下。”
“因为天下士子太多了,别说举人诸生,进士都不少,连翰林都大部分会终生不到三品,所以,进士虽然都有官做,但升到公卿的有几个?”
“而读书要么为权要么为利,臣自然为的是前者。”
“所以,臣说的也不真的是为了几个庶民的性命,其实是希望陛下不要改礼制,臣也发现自己错了,只顾着博直名了,而忘了这样做也是在坏礼制;”
“但是,陛下现在应该觉得臣很虚伪吧?”
“所以,陛下要想将来不被伪君子恶心到,就应该杀了臣!进而守礼制,哪怕陛下无功业,只要陛下守礼制,按礼制,天下人只会称陛下为仁孝圣君!”
邹元标为了说服朱翊钧不要改旧礼,直接选择了自爆。
“够了!”
“邹元标,你不要脸,朕还要脸呢!”
“你为了让士大夫可以一直自由役使本族庶民百姓如牛马,不惜把已阻碍国家与社稷兴盛的旧礼继续捧为圭臬,也不惜接受朕这个君父也能把你们这些臣子当牛马一样役使。”
“你就那么贱吗?!”
“亏你还在奏疏指责朕役使公卿如家奴!”
“不过,也由此可见,你到底是人,不是没有喜怒哀乐的物件,朕还没把你本人怎么着,只是清洗了贿赂李植的士绅,你就受不了,就要借此机会谏言,虽然有邀直名的心思,但能真的做出拿生命做赌的决定,你敢说不是因为对朕不满?”
朱翊钧问道。
啪!
邹元标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臣那是没有把人欲把灭得太干净,以至于在政治上表现的太幼稚!”
啪!
邹元标又扇了一巴掌,道:“臣有罪!”
“别扇了!”
“按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按礼,又唯忠在孝之上,所以你没资格扇你自己,只有朕和你父母才有资格。”
朱翊钧沉声说道。
邹元标因而停了下来,一脸憋屈。
“你是人,不是物件,想安逸想进步很正常,朕虽授天命,但也是人,也想安逸也想进步;但这旧礼要是一直守下去,朕就能绝对安逸自由吗,真的就能把天下庶民不当人吗?!”
“也把你们士大夫不当人,而最多只是让你们在庶民面前想个人,而在朕面前,想打屁股就打屁股,想赐死罪就赐死罪,想骂就骂。”
朱翊钧说到这里就看向张宏和申时行等人,问道:“你们就真愿意让自己这么贱?”
申时行等皆未再回答。
“就算我们愿意,天下庶民也不愿意!”
“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问题!”
“至少陛下不能做一个真正的有为帝王,然后面对权贵豪绅祸国,只能忍!面对外虏入侵杀戮百姓,也只能忍!”
“因为,只要守这种礼,民不能强,国也不能强,陛下不是傀儡也胜似傀儡,只能天天为压制臣子百姓老老实实做牛马而费尽心血。”
“若是碰着极端者,没准会宁舍一身剐,也要弑君!”
“虽当今之世,君父独治难免,但不能守此礼!真正的礼应该是,权力有多大,强国惠民的责任就得多大,身份越尊贵的,就越是要严格要求!陛下因口含天宪,可以不罪,但不能不谏;而对于官僚士绅,既然为四民之首,知礼知法,一旦犯罪,就该处以更严厉的刑罚!”
海瑞这时沉声言说了起来,将自己在地方接触民间疾苦和世间百态多年后总结出的理念也于这时禀给朱翊钧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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