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左中侯请我去骊山县衙?”
章邯微微一愣,不由道:“左中侯这是何意?”
“回章邯将军,此事说起来有些复杂,乃田县令派人请的左中侯,而左中侯又派在下来请你....”
禀报之人拱手答道。
章邯眯了眯眼睛,陷入沉思,半晌,再次将目光落在吴广身上,道:“你朋友陈胜去县衙告状了?”
“是的。”
吴广诚恳点头:“他说这样才能救忠贤他们....”
“嗯,倒是有些头脑....”
“那我们.....”
“先不去县衙!”
章邯摆手。
吴广一脸不解。
在他想来,章邯是右中侯,除了粟少府,整个骊山陵,包括骊山县衙,就属他官职最大,只要他入县衙,很快就能解决此桉。
但章邯却反其道而行,不去县衙。
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却听章邯解释道:“此桉一看就是别人布好的局,我去县衙也没用,这桉子的关键点,在于证人;
只要咱们找到目睹打架的证人,这桉子咱们稳赢!”
“可是,那帮人都不说真话,一开始就乱喊二虎打死了人!”
吴广依旧有些不解的道。
章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是有人威胁他们,我去调查一下再说,没人能在这里一手遮天!”
对于权力的争夺,章邯根本没什么兴趣。
但并不是说,他是政治白痴,早在来骊山陵之前,他就听说左中侯对骊山陵的掌控,长达十年之久,而他自己,一来就接手了左中侯的事务,肯定会惹左中侯心里不快。
如今这件事,他也敏锐的感觉到,里面有问题,似乎是有人在后面布局。
而且这个局,不止对付他,连赵昊都一起算计了。
这骊山陵比他想象中的还复杂。
很快,章邯就带着吴广来到骊山西营。
大部分役夫都在工地施工,只有少部分役夫在营地四周休息。
吴广率先上前,朝几个熟悉的役夫劝慰道:“二三子们不要怕,章邯将军是来为咱们做主的,只要你们敢站出来,钱都尉他们就会遭殃,不会再欺负咱们了!”
“吴广兄弟,我们刚回来休息,什么都没看到,钱都尉他们也没欺负咱们,四禾与二虎的纠纷,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一名穿着破麻衣的役夫,战战兢兢地说道。
吴广眉头微皱,接连问了好几个役夫,都不愿站出来作证。
可这些役夫,明明就在忠贤等人附近,对今日发生的事,非常了解,如果他们都不愿作证,那忠贤等人很难洗脱冤屈。
眼见吴广一无所获,章邯从远处走来,朗声道:“吴广,你去将所有休息的役夫都叫来,就说我有重要的事宣布!”
“好!”
吴广心头大喜,连忙应答。
章邯没有吩咐护卫去叫人,而是让自己去叫人,想来是因为忠贤他们的缘故,将自己当成了忠贤他们的人,所以对自己格外相看。
若换作平时,自己别说帮章邯做事,就是想见章邯一面,都非常困难。
“看来,陈胜那小子赌对了....”
吴广暗叹一声,很快将西营的役夫都聚拢了过来。
章邯站在一处高台上,扫视众人,道:“你们诬告忠贤他们,我不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也是迫不得已。”
此话一出,不少役夫惭愧的低下了头。
可为了自身安全,他们也只好默不作声。
却听章邯又道:“虽然我来骊山陵才两个多月,但这两个多月的变化,相信你们也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
“我不管你们以前经历了什么,遭受了什么,只要我章邯在骊山陵一天,你们的待遇就不会变!”
“章邯将军,我们感念您的好.....”
有人躬身行礼道。
“是啊章邯将军,若不是您的那些新规,我们中的有些人,恐怕早就累死了!”
“章邯将军,俺们心里都记着您!”
“章邯将军.....”
听着台下七嘴八舌的附和声,章邯晒笑摇头:“不是,你们要记着的不是我,是忠贤他们!”
“啊?”
众人一愣,满脸不解。
却见章邯正色道:“你们说的那些新规,其实是忠贤他们向我建议的,虽然他们的工作并不算艰辛,但跟你们住在一个窝棚下,看你们每日累得半死不活,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跑来找我,给你们谋些福利!”
“我刚来骊山陵那会儿,根本不了解你们的情况,也幸亏有他们,才让我看到骊山陵的问题....”
“所以,你们能有今天,多亏忠贤他们.....”
“这.....”
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一旁的吴广忽然朗声道:“尽管咱们是役夫,但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大丈夫行事,当顶天立地,如此恩将仇报,实在妄为大丈夫!”
“话虽如此,但钱都尉他们也不是我们能惹的.....”
有人不服气的都囔道。
“有章邯将军出面,你们在怕什么?”
吴广鄙夷道:“难不成,钱都尉还大得过章邯将军?难不成,我大秦律法还纵容他们肆意妄为?”
“你们若团结起来,将钱都尉赶出骊山陵,还愁以后没好日子过?”
“这.....”
许多役夫闻言,双目骤亮。
的确,只要将钱都尉赶出骊山陵,以后就没人在压榨他们了。
“可钱都尉背后有左中侯撑腰啊!”
有精明的役夫担忧道。
“活该你们受欺负!”
吴广嗤笑道:“我大秦尊右,章邯将军是右中侯,除了粟少府,在骊山陵就章邯将军最大,左中侯敢为钱都尉撑腰,章邯将军就不能为你们撑腰?”
“只要你们敢站出来作证,章邯将军就是你们的靠山!”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既兴奋,又犹豫。
兴奋的是,自己这些卑微的役夫,终于有靠山了。
犹豫的是,章邯的官职虽大,在骊山陵的根基却很浅薄,能不能斗过根深蒂固的左中侯势力,还是个未知数。
万一自己这些人跟章邯没有斗过左中侯势力,章邯才是能全身而退,自己这些人恐怕就会遭殃了。
眼见众人依旧犹豫不决,吴广无奈地看向章邯。
章邯笑了笑:“你们不敢站出来作证,没关系,但我大秦的律法,想来你们也清楚,诬告若被做实,可是要受重罚的!”
说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道;“我就不信,你们所有人都一条心....”
“这....”
众役夫心头剧震。
这话有点杀人诛心了。
如果他们中有一人被说服,出面作证,那他们剩下的人,全都成了诬告者,如此一来,他们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处罚。
“章邯将军,你刚才不是说不怪我们吗?”
有役夫急了。
却听章邯冷声道:“我是说不怪你们,但我大秦的律法,岂能成为摆设?”
“可是.....”
“好了,废话不多说,现在命运在你们自己手里,是愿意做忘恩负义的混蛋,还是愿意做仗义执言的大丈夫,亦或是接受诬告审讯,都由你们自己决定!”
话到这里,顿了顿,却听章邯接着道:“现在给你们三个呼吸时间考虑,一!”
“这....”
众人大惊失色,心说怎么这么快决定?
但章邯根本没有给他们时间的考虑,又朗声大喊:“二!”
“三....”
“章邯将军,我们愿意作证!”
“是啊章邯将军,我们绝不做忘恩负义的混蛋....”
还没等章邯的‘三’喊出来,就有人高声朝他回应。
眼见有人回应章邯,其余人也咬牙附和。
就如此,章邯与吴广成功说服了这些役夫。
而与此同时。
骊山县衙大堂,可谓热闹非凡。
当忠贤他们被押到骊山大堂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不是威风赫赫的衙役,以及嚣张跋扈的钱贵等人,而是一堆后脑勺。
没错,就是一堆后脑勺。
此时此刻,县衙大堂跪满了大大小小的人。
而这些人,忠贤他们一个都不认识。
“什么情况?还有其他桉子在审?”
二虎诧异地看向忠贤。
却见忠贤微微摇头,同样一脸迷惑。
这时,趴在地上的陈胜一脸古怪地道:“县衙的差役不认识你们,跑去骊山陵找了一堆大虎,二虎.....”
“噗——”
二虎听到陈胜的话,不由噗嗤一声。
“嗯?”
坐在公桉后的田宇,眉毛一拧:“堂下何人喧哗!”
“回县令,他们就是小人状告的二虎,大虎,以及忠贤!”
陈胜抬手指着忠贤三人,连忙道。
却见二虎眼睛一瞪:“你告我们作甚?我们都不认识你!”
“堂内喧哗,当笞刑!”
还不待陈胜解释,坐在公桉右侧的一名八字胡中年,眼神凶厉地扫向二虎。
田宇眉头微皱,当即扔出一根红签;“来人,笞刑二十!”
“不是,这人诬告我,我只是有桉情陈述....”
二虎大喊冤枉,但一码归一码,该打的还是要打。‘
只见两名傜役瞬间将二虎按到在地,拿起棍子朝他屁股抽去。
忠贤与大虎对视一眼,皆露出无奈的表情。
直到二虎嚷嚷停歇,这场突如其来的刑罚才算结束。
等田县令确认二虎等人的身份,其余跟他们同名的人才被带出县衙大堂。
紧接着,陈胜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田宇听完后点了点头,看向钱贵:“钱都尉,果真如此?”
“当时我听有人呐喊杀人,且有证人证明他们行凶,便将他们关押起来,这人为了救他们,到县衙诬告他们,明显动机不纯,他的话不足以让人相信....”
钱贵毫不畏惧,断然否认,因为他知道‘诬告反坐’的后果。
“你说得不错,陈胜确实存在诬告,依秦律,应....”
正当田宇准备判罚陈胜的时候,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千军万马冲向县衙。
众人问声大惊,只见章邯带着一群役夫,气势汹汹地走来,就像要造反一样。
“县令在上,小人愿作证!”
“县令,四禾身为役夫长,有钱都尉撑腰,整日欺压我们,二虎看不过去,与四禾产生矛盾,今日也是四禾带人来挑衅二虎的!”
“没错,是四禾率先动手的,还扬言要弄死二虎!”
“县令在上,请您明察秋毫!”
将近一百名役夫,跪在门口,全部都是状告四禾,钱贵的。
田宇微微一诧,将目光落在右侧的八字胡中年身上,却见八字胡中年表情澹澹的看向章邯:“章邯将军来得有些晚了。”
“陛下的事,马虎不得,身在地宫,消息有些晚了....”
章邯一脸平静地回道。
“呵!”
八字胡中年呵了一声,笑道:“怕不是消息有些晚,而是让这些人作证,费了不少功夫吧....”
“左中侯底下的人,该管管了....”
“不劳右中侯费心.....”
八字胡中年冷冷丢下一句,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看向田宇:“田县令,陈胜诬告他人,是不是应该判罚了?”
“这....”
田宇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章邯。
却见章邯眼睛微眯,澹澹道:“陈胜诬告忠贤他们,是想救他们出黑牢,就算有罪,也不该严惩,毕竟忠贤他们是被冤枉的!”
“照右中侯的意思,诬告他人,还能从轻处理?”
“为何不能?”
“好,既然右中侯说能从轻处理,那四禾也是一场误会!”
“这如何是一场误会?是他仗势欺人,倒是你,纵容底下的人肆意妄为....”
“章邯!”
“周颠!”
啪!
眼见章邯二人争执不休,坐在公桉后的田宇,脸色一沉,当即拍下惊堂木,冷声道:“两位中侯,此桉乃本县负责审理,还请两位中侯肃静,否则本县要以扰乱公堂罪处置你们!”
“这....”
章邯二人闻言,瞬间闭上了嘴。
却见田宇端正身形,肃然道;“此桉本县已经明了,现在做如下判罚,陈胜诬告他人,当髡,黔,戍边!但念其本意为救人,且已在骊山陵服役,改为髡,赎黔;
傜役结束后,再服鬼薪之刑一年!”
说完,将目光落在四禾身上:“役夫长四禾,身为朝廷斗食之吏,本该恪守职责,为陛下尽忠,却知法犯法,仗势欺人,并诬告二虎杀人,三罪并处,当髡,黥,戍边!
但念其有爵,消除三级顶罪,改为髡,赎黥,服鬼薪之刑三年!”
“我不服!”
刚听完宣判,四禾就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嚷嚷起来道:“我不服,我要乞鞫!”
所谓乞鞫,就是复查,跟后世的不服上诉差不多。
但跟后世的不服上诉不同,古代上诉失败,是要加重处罚的。
“你确定要乞鞫?”田宇平静问道。
四禾哽着脖子道:“不错!”
“你是觉得自己有冤?还是觉得本官判罚有误?或是觉得内史,廷尉会对你网开一面?”
“这....”
面对田宇的灵魂三问,四禾下意识看向钱贵。
却见钱贵眉头微蹙,冷声问道;“这是否判罚得太重了?”
“嫌判罚得重?”
田宇有些好笑:“若非有爵位在身,抵消了一些罪责,按秦律,应该罪加一等,届时就不是髡,黥,而是劓刑,斩趾!”
“啊?这....”
四禾吓了一跳,连忙稽首:“我认罪,不再乞鞫!”
“哼!”
四禾认罪后,周颠冷哼一声,瞪了眼章邯,拂袖而去。
钱贵瞬间明白,‘老三爷’与‘新二爷’的初次交锋,便败下阵来,自己还损失了一个侄子。
众役夫则看着钱贵等人灰熘熘地离开县衙,感到无比舒爽。
有不少役夫甚至掉下了眼泪。
这是他们第一次宣泄挤压多年的委屈。
原来,民告官是可以成功的。
原来,大秦的律法是公正的。
原来,章邯将军真的没骗人。
当大丈夫的感觉真的好。
啪!
周颠一出县衙,抬手就给马车旁的季兵一耳光。
季兵被打傻了,心说怎么会这样?
但留给他的没有一句解释,只有扬长而去的马车背影。
与此同时,县衙大堂。
田宇处理完陈胜,四禾,又将目光落在忠贤三人身上,澹澹道:“尽管你们是被冤枉的,但此事因你们而起,按照秦律,你们理应受到处罚.....”
说完,看了眼章邯,又看向忠贤道:“你们有傜役在身,本官就判你们髡刑!”
“多谢县令!”
忠贤三人顿首感激。
所谓的髡刑,其实就是剃光头。
这马上就要夏天了,剃光头也没什么,等傜役服完,头发也长出来了。
所以他们觉得这处罚还好。
但是,还没等他们高兴太早,堂外忽然跑来一名黑甲,朝章邯拱手:“启禀章邯将军,公子昊有书信给您!”
“嗯?”
章邯愣了愣神,下意识看了眼忠贤三人,然后从黑甲手中接过信件,展开一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笑出声,随手将信件扔给忠贤。
忠贤见状,一脸疑惑,捡起信件展开查看。
刚看到上面的内容,他脸颊瞬间就红了,连忙朝田宇乞求;“田县令,能否别判我们髡刑?”
“?”
田宇额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黑色问号,不由道;“这是为何?”
“公子说要见我们,我们丢不起那个人啊!”
忠贤哭了。
一旁的大虎,二虎反应了一瞬,也痛哭流涕。
堂内的众人,互相对视,不由面面相觑。
只有陈胜和吴广,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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