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汉阵?”
陈云坐直了身子,看向温姫:“给相公说说,到底什么情况?”
纵然广亮大和尚已经说出三十六小罗汉困阵,温姫这并未放在心上,既然陈云问起,她便细细说来。
“相公,是这样的。
文妖,虽是妖,但未曾伤害无辜人命之前,也属文脉一系。
文脉霸道,如果细说的话,天下执笔写字之人,皆为文脉之属。
纵使道佛等外法,落墨于文字者,也系文脉所属。”
这么一说,似乎有些道理,但是,是不是有点牵强,陈云心里有些意味地琢磨着。
只是广亮大和尚他们并没有出言反对这个说法,可见就连佛门也是默认这么个说法的。
温姫又继续说道:
“但文脉又极其傲气甚至可以说是霸气,道佛等外法虽为文脉所属,是因为文脉摒弃。
文脉极其独特,是融于国运,又融于百姓中。
国运与百姓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时,朝野文脉便融为一体。
但若是朝廷不得民心,与百姓离心离德时,朝野文脉便分为两端。
但无论文脉怎么分,都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惟此人生修行之根本。
故而,于文字中有所执着者,有所悟者,与天下百姓有所贡献者,皆得丝缕文脉气运。
妾身虽死为鬼,但对文字有所执着,所执着者为心中雨巷,在物与不物之间,亦在悟与不悟之间。
这是一种心境,可落墨于文字,在故事中流传开去,让闻者,若机缘到了便可有所得,有所悟。
这便是妾身于文脉之贡献。
于是,得文脉气运化去鬼身成了文妖。
但外法不同。
像道门虽多为独善其身之辈,如其中一脉曾言: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但也说: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
虽不拔一毛利天下,但亦不取一毫而损天下。
虽独善其身,但其在秩序之内,故此学派微益而无害,文脉对其稍有些宽容。
其余学派,无论丹鼎还是符箓,修行时皆对天下有索取之嫌,却又独善其身。
镇压天下之文脉认为,人一出生,便欠这天下百姓的因果,若不还回来,欠多少,于修行时,那边加倍的要回来。
故而修行人,通常有种种劫难。
若想修有所成,需得还债。
于是道门中人常行走天下积德行善,以攒功德替自己或者宗门还债,让自己或者宗门其他修者无债一身轻,修行时一路坦途。
佛家,更是如此。
道家尚且说孝,虽说出家,但未曾说断绝血脉亲缘,若父母尚在,有条件还是要时不时回家尽孝的。
甚至有的可以婚丧嫁娶,延续血脉。
但入佛门,便斩了六根尘缘,于此亏欠父母宗族,亏欠家国天下。
修行时,多与百姓索取。
但佛家取民信之心,以抵功德,走取巧之路。
是以为文脉所不喜,但似乎也有导人向善之意,倒也能容,但终究不喜。
如此,文脉以天下亿兆百姓为根基,对普通外道皆有压制之能。”
陈云,九姑娘和左老头这算是开了眼界了。
这种事情,他们如果一直生活在郭北县,恐怕是连听都未曾听说过。
可能就连在牢里面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诸葛卧龙,也未曾对这方面有所深究。
毕竟他不是修行中人。
温姫说到这里时,便笑了:“几百年前,寒山寺的老和尚想收服我时便有些无能为力,到最后只能困住我。
便是因为我身上有文脉之力,佛法对上文脉之力只有被压制,除非超越我太多,来个真罗汉或者来个菩萨。
但佛法不行,并不代表阵势不可!”
说到此处,温姫一指外面这几十个和尚:“阵势,以自身为基,接引天地大势,以形成困杀迷惑之局,挟煌煌天地之威镇杀强敌。
比如这罗汉阵,便是借传说中之灵山诸罗汉之力,布下的阵势,一般的敌人自然是无法抵挡。
几百年前,我便是被十八罗汉阵给困住,才最终被迫答应老和尚的要求。
几百年了,几百年沉湎于文字以及心境中,还有流传于世上妾身的故事,对于一些喜爱诗文之人的引导与开悟教化,身上的文脉之力越发的浓厚。
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寒山寺的和尚们可能认为,几百年前的十八罗汉阵怕是困不住我了。
而一百零八大罗汉阵又似乎有些大张旗鼓。
所以现在派出来的,是三十六小罗汉阵,这阵势的威力,比起几百年前的十八罗汉阵怕是要强许多,这应当也是他们此行颇为有信心之原因。”
听到这里,陈云以及九姑娘和左老头算是听明白了。
九姑娘上前两步,轻轻拉住她的手:“妹妹放心,你既然进了陈家的门,那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自然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是吧?
阿公!相公!”
左老头自然没话说:“你作为后宅主事之人,这后宅之事,自然是你做主!
阿公并无话说!”
话都让他们说完了,陈云还说什么呀?
按理说,刚才九姑娘说的那句话,不是应该是自己的台词吗?
现在被抢了台词的陈云只好道:“以后介绍自己时,一定要说相公名字时,不要用化名。
直接报我的真名就行,特别是面对修行中人时!
但平时能低调尽量低调。
另外,婉瑜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遇到问题时,自然是要共同面对的。”
说完,手里已经出现一把长刀,差不多一丈长的山神兵现在已今非昔比。
当初刚到他手上时,这刀还是锈迹斑斑,如今锈迹尽去,寒光凛然。
光是这锋锐摄人之气势,便能让人慎重对待。
刀一在手,本来一副温文尔雅之相的陈云,瞬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如果此前只是一个书生模样,那么如今,光是感受着煞气不看人的话,怕是心里会想这人,手上应该有个百八十条人命了吧!
几次在刀法以及武艺上的顿悟,让陈云以非旧日吴下阿蒙,举手投足间,给广亮大和尚等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温姫轻轻按住了九姑娘拔刀的手,对着陈云笑道:“相公说的是,只是现在还不用阿公与相公以及姐姐出手。
几百年前,我对付十八罗汉阵是有些吃力,并且还被困住了。
那是因为妾身那时刚成文妖,实力偏弱。
几百年来,我有无数次可以离开,但却没离开,不是因为忌惮寒山寺,而是没到机缘。
如今,相公来了,妾身的机缘已到,解开了心结。
自然不会再卷恋这雨巷。
至于这罗汉阵,不管是十八罗汉阵还是三十六罗汉阵,又或者是那一百零八罗汉阵,于几百年后的我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只因,这几百年来,我深研易经。
《易》虽不能说是众经之首,也是差不多了,只要研究通透了,对付这区区罗汉阵,自然不在话下。
最重要的是,对于成为相公妾室的我而言,这正是所引来的西天灵山罗汉之力,似乎有些浅薄了!”
温姫这话,九姑娘知道说的是什么,左老头和陈云当然也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但是广亮大和尚,以及他身后的武僧,似乎并不知道眼前这文妖所恃为何,听闻对方鄙薄西天灵山罗汉之力,瞬间大怒。
“与你好好说话,你竟不懂感恩,不知好歹,那我等便迫不得已使那金刚怒目降魔手段了!
我佛门护法金刚,此前也是世间各方大妖,自持身份。
但到最后,还不是乖乖的入我佛门,受那护法神之供奉!
寒山寺前辈法师慈悲为怀,容忍你之任性,但如今几百年了,你仍不知悔改,依然祸乱天下,那么我寒山寺就容不得你继续放肆了!”
这叫场面话!
不管是真是假,他人与自己信或者不信,作为正义的一方,必须要将这场面话说出来,将道德高地拉到自己脚下。
佛法降魔,以免妖魔祸乱天下,自然是正义之举!
至于这妖怪,手上是否有人命,是否害过人,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佛门需要强大的妖怪作为护法神,降服和奴役越多强大的妖怪,佛门的力量就越大。
降服的妖怪,最好是龙凤之属。
佛门在中土,一直处于皇权以及文脉之下,这让灵山一直很不满。
所以便有了文殊菩萨降伏五百条龙去西方灵山的传说,而且入的还是八部天龙众,并无什么太高的果位。
龙乃世间皇权之象征,亦是国运之象征,灵山菩萨能降龙,那么佛陀自然也就能降服世俗皇权,人道国运。
所谓民心即天心,如果当中土所有百姓都认为,灵山佛陀降伏世间皇权不在话下,人族的皇帝面对佛陀时要顶礼膜拜时,那么这人族气运就彻底镇压不住佛门了。
到时就可以谋划整个人族气运。
这就是算计之一!
文妖也是!
起初寒山寺,只是将这文妖的所在藏着掖着,自己每年捞点好处,帮门下弟子过些修行中的坎坷。
但没想到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出去。
消息走漏出去后,上头就传来了个意思。
文妖是文脉之属,那么佛门将文妖给降服了去,在给一个低贱的护法神位,然后宣告天下,文脉在佛门中的地位也就那样。
天下众生都是愚昧之辈,但民心是洪炉,亦是天心,好哄骗!
骗得天下众生皆以为,文脉在佛法之下时,文脉就再也压制不住佛法了。
这也是算计。
所以文妖不容有失!
他们三十六小罗汉阵,只是打前哨的。
如果成功的将文妖带回寒山寺,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不行,那么迟滞她离开的脚步也是好的,不只是温姫会推算,佛门就算是不学易经,也有他们的推算之法。
比如佛门六神通之宿命通。
这门神通虽然难修成,寒山寺中没有修成的,但佛门人才济济,自然有涉及宿命通之人。
当得知文妖之消息后,那么一推算。
便马上知道,如若不采取行动的话,怕是最近这几日一过,佛门就要失去这个文妖了。
于是,寒山寺才会派出广亮大和尚领着三十几个武僧,前来堵住温姫。
“布阵!”
广亮大和尚一声沉喝,在他身后早就蓄势待发的众和尚,应声摆出阵势。
其实,温姫的宅院秀气,但是场面不大,亭台楼阁,小荷塘,非常雅致的分布,确实没有一片广阔的地面可容许眼前的这些大和尚摆阵。
但阵法一物,可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而非生搬硬套,只要根不变,其形态可千变万化。
所以,陈云等人算是开了眼界的,看见这些或精壮瘦高,或手长脚长,又或高体胖如猪的大和尚们,有的站在平台之上,有的立于荷花之巅,又有的横卧在景致梅枝的桠叶之上。
但不管如何,这些大和尚遵从着某一个规律,站在特定的位置,似乎让所有的和尚互相之间形成了什么联系,将他们一家人围了起来。
这些和尚们全部到位之后,起初平平无奇的他们瞬间连成一片,气势坚如磐石。
甚至在那阵势上方,似乎有着密密麻麻的罗汉虚影俯视下方。
是十八罗汉还是三十六罗汉?
又或者是一百零八或者五百罗汉?
不知道,陈云也没空去数,因为罗汉困阵已经发动。
这些大和尚的目标是温姫,可是很明显,他们的困阵,连陈云几人也一同困了进去。
陈云没动。
九姑娘也没动,左老头当然更没动,不过墩子始终坐在左老头边上。
他们没动,是因为这是温姫要求的。
“相公,几百年了,我想再会一会这罗汉困阵!
这几百年来,妾身也并非原地不动!”
陈云点头,给予了温姫足够的尊重:“那你试试,实在不行,我们再上!
咱们家,最不虚的就是道佛两门的法术!”
温姫温柔的点头:“妾身明白!”
所谓山水有意,山水并非指的是真正的山水,而是山水画。
山水画重意而不重形,琴棋书画,经策大义,自然是文脉的根基。
温姫心中有诗,所以才入了文字的雨巷,文字的雨巷中有情,有悲,有感怀,有不舍。
这些情怀,与佛门说,那叫贪嗔痴、怨憎会,求不得舍不去,唯心神蒙昧也!
只需去六根,消三千烦恼,绝眼耳鼻舌身意。
世间尘缘种种,贪嗔痴、怨憎会,求不得、舍不去,这些情绪都通通看破摒弃,才能得大自在大智慧。
有人说,若无了这些凡人情绪,与石头何异?
但无论如何说,和尚想要修成果位,必须要摒弃这些情感,不敢沾染半分七情六欲,方能在修行路上勇勐精进。
而如今,这院中,似乎已经不是院中。
而是一条雨巷,雨巷尽头有一花楼,花楼上有美人,与美人对坐者,是我!
我,有本我、非我,与无我。
但无论是哪一个我,那都是我!
和尚似乎已然不是和尚,只是一个普通的用才情与银钱让花魁入得了眼,然后亲自请进花楼之内听了清雅的琴曲之音。
广亮大和尚,此时满头鬓发扎的发髻中规中矩,他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或许也只有这么美貌的女子才能出现在这花楼当中。
毕竟,这是全城所有青楼的头牌中竞争出来的当年花魁。
“公子,对这次的考试,是否有信心?”
花魁轻轻给他斟酒,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相饮。
广亮此时,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赶考的学子,而面前的花魁,是他惊为天人并且引为知己的红颜。
他感觉,若不是要考试,他宁愿每日都在这花楼之内,与眼前的美人日日夜夜在一起。
他终于知道,为何史书上常说,芙蓉帐暖,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如今也有这个错觉。
“小生苦读数十载,便是为了在金銮殿上金榜题名,这从中每一次考试的关卡,都是对我的磨练。
如今进府城赶考,来的匆忙,并未带够足够的银钱给你梳拢赎身。
待我考完试,再让家里把钱给寄来,帮你赎身,一起还家,如何!”
却未想对面的美人嫣然一笑:“郎君说的哪里话,给自己赎身的银钱于我而言并非什么大事!
难的是,我为何要替自己赎身?
直到遇见郎君,我才知道何为一生一世一双人,何谓对未来的幸福憧憬!
郎君莫要担忧,我这就去跟妈妈说,要为自己赎身!”
府城一试,广亮高中了举人解元。
中了举人解元之后,便是不再考进士,举人亦可做官了,虽然按照潜规则而言,举人当官最高高不过六品,但这已经脱离了底下阶层。
这让广亮欢喜不已,比他更欢喜的,是自己赎身后跟着他的那名花魁。
举人榜,算不得金榜题名。
青楼女子,哪怕是花魁,俩人之夜也算不得洞房花烛。
但是广亮很满足,以解元的身份领着美人回乡,父母欢喜的不能自已,光是宴请乡邻的流水席就足足摆了三日。
父母不知道身边的美人曾是花魁,对其也并没有什么看不惯的,一家子人和和美美。
又过了三年,当年的花魁已经成了素手调羹妇,还为他生下了两儿一女。
在这一年,广亮中了进士,不知道是什么运气,刚考上进士居然出了个实缺当官了,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县令。
但是,一个进士实缺出一个七品县令,已经是很好的职位了。
这个时候,父母健在安康,妻子美貌温柔,儿女绕膝,日子和美的很。
人生美满啊!
这时,广亮心中不知道怎么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有这样的生活,鬼才愿意去当和尚!】
文字的雨巷,又何尝不是人心的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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