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听到吩咐,立刻来到朱塬床边的小书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一支钢笔。
朱塬没有立刻开口,干脆坐起身,等写意和留白拿了两个枕头放身后靠好,对洛水道:“他们上交的那些素描,吏员部分,把你点评超过80分的给我。还有你们今天绘制的船只图样,我也看看。”
之前对营海司上下官吏布置了两项作业,因为提前出发,《数学基础》很多人还在学,倒是每人画一副素描,基本都交了上来。
朱塬可没时间批改‘作业’,这年代又不能转嫁给‘家长’,便让洛水负责。
洛水走到窗边的大书案旁,很快分出了两叠图稿,送到床边。
朱塬没接,见第一叠比自己想像要多很多,意识到低估了众人,想想说道:“挑最好六份。”
很快又分出。
朱塬接过简单看了看,感觉都与洛水的水准不相上下,反正比他要好太多,某女子还给其中两份打了100分的满分。
把这六分画稿放在旁边书案上,转向还在等待的青丘:“记一条备忘录,明日这六个人,让他们分三组北上测量各地纬度,顺便将临海州县附近的海岸形状绘制出来。”
青丘应了声,知道什么是备忘录,找到小书案上另外一个本子,认真开始书写。
朱塬暂时转向欣赏女人们今天绘制的各种船只素描图纸,一页页图画上,除了船只本身,还有按照他提醒进行的长、宽、高乃至载人、载货数量的相关标注。
至于工作日志,也是提前确定的事情。
首先是记录每天的各种想法,其次,还打算送给老朱。
还是来自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哪怕人远离了老朱,还是要时时请示,时时汇报,保持自己的存在感,避免关系因为长久不见而冷淡下来。
当然,如果像清朝某个君臣奏对段子那样反反复复‘陛下你好吗’、‘朕安好,最近又胖了’、‘陛下你好吗’、‘朕很好’、‘陛下你好吗’、‘好’之类的这么来,朱塬觉得老朱可能派人来抽他一顿。
因此汇报肯定是要有内容的。
这么想着,朱塬一边翻看手中的船只素描图稿,等青丘写完备忘,一边开始口述自己的第一篇工作日志。
“洪武元年,二月初七。”
“今日认真看过所在座舟各层各处,感慨传统木制帆船工艺已经达到极致,无可置喙之处。”
“另有想法,当下也不宜施行。”
“运粮为第一要务,官兵水手已习惯传统帆船操作,冒然改变,恐让他们手足无措,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朱塬顿了顿,想起一事,又加了进来。
“白天询问一苏州老船工,言张士诚当年造此船,从大食海商手中获沥青数十桶,涂于船底,防水效果远超桐油。派人下水查探,可惜日久,历经冲刷,已残留无多。”
青娘疑惑看来:“小官人,甚么……青?”
“三点水,加历史的历,”朱塬解释一句,又道:“你只管写,一些新词不懂的话用别字,我稍后修改。”
青娘嗯了声,转头继续。
朱塬也继续道:“沥青乃石油提炼残渣,石油,工业化必须之物,但大明范围内存量极少,且难以开采。”
“大食……目前不知是否还是此名,附近区域石油储量巨大,应特别关注。”
“暂时一提。”
“工业化第一阶段,只需‘钢铁’和‘煤炭’两事,此二者我大明储量皆丰富非常,当下可提前进行勘探,以备将来。”
“晚间天气晴好,测试牵星仪,得出江阴纬度,北纬31.9度。”
“计划明日派人沿海岸线测量各州县纬度数值,直到胶州。按地球周长,每一纬度长约220里,既得各地数值,可大致确认南北距离,作为运粮重要参考。”
“临时起意,让测试团队以素描法绘制各州县海岸图形,若有适合作为海港,予以标记,可作为海运途中遭遇紧急状况之停靠。”
“至于牵星仪,众皆以为机密,我既认可,也不全认可。”
“牵星仪原理简单,容易仿照,且将来要大力开拓海洋,必须培养成千上万航海人才,因而牵星仪无法保密。”
“我以为,国之根本,绝非对少数机巧之物和特别学问敝帚自珍,一国实力,在于生产力,在于农业底蕴和工业实力,在于是否拥有高效的执行力,是否能做到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就如有人得牵星仪,若无力建造海舟,又能奈何?”
旁边的青娘继续写着自家小官人这段话,内心里却有些震荡。
她读过书,因为都是些很正统的四书五经,偶尔难免觉得,其中很多道理实在有些太大太虚,当下小官人这简单几句,她本能地认为,才是真正治国安邦的高屋建瓴之道。
青娘甚至生出些不敢太浮起来的浅浅念头,这些学问,还有这些时日的种种,她也都已经知晓。
将来……若能够亲自教给……
想到这里,她立刻打住。
自己怎能如此妄想……
只要能守在他身边,靠着本分,将来有幸再得一个侍妾名分,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他,过完这一生,就足够了。
朱塬见女人书写动作放缓,问道:“又有问题?”
青娘被吓一跳,脸庞都瞬间有些白,慌乱摇头:“奴……没有……”
连忙聚精会神。
朱塬等她写完这段,又继续:“同时,技术保密也是必然,但需有选择保密。”
“就如火药,必须是保密之物。”
“然火药配方,不止载于多种典籍,民间也流传广泛,且蒙古西征,已将火药之法传入西方,此乃大失误,当下也无可奈何。”
“若不想将来遭遇反噬,我大明需大力研发更加强力之火药武器,以矛攻矛。”
“火药武器若能大兴,将进入热武器时代。热武器对冷兵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此乃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之压制。”
青娘没敢在乱动心思,专注书写。
旁边三個姑娘却也一直或站或坐地安静倾听,到了这里,听到那‘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文明之压制’之语,内心既疑惑,又有些震撼。
真能如此?
怎能如此?
朱塬却是继续:“传统火药配方众多,然配料终不过木炭、硫磺、硝石三事。木炭乃民生之物,不可限制。硫磺与硝石,宜严格立法管控,以二者之敏感,擅自开采、运输、贩卖者,虽刑死、族诛,亦不算苛重也!”
朱塬这话出口,四个大小女人内心都是一凛。
突然发现,自家小官人原来远不止平日偶尔的胡乱念叨和各种诙谐,他同样有着她们之前见过那些上位者动辄决人生死的杀伐一面。
青娘写下朱塬这段话,甚至感觉身子都有些软,想要往旁边靠靠,靠到自己的小主人身上。
朱塬说完最后这段,注意到身边四个大小女人的异样神色,才明白把她们吓到了,缓了缓,带着笑又补充:“忙碌一日,余已疲惫不堪,卧床困顿之中口述,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抄录。”
青娘听到这句,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朱塬的用意,可能是想要给她们留些名,或者加一点功劳。但她一个女人,那里需要这些,扭头看来,声音温软:“小官人,奴不要。”
另外三个姑娘也是差不多表情。
朱塬低头又翻了一页船只图稿,闻言道:“女人说不要就是要,快写上,我赶紧改改然后睡觉。青丘也要不乖了吗?”
青娘立刻转头书写。
其实,朱塬还是给老朱看的。
毕竟带了一堆女人过来,难免非议,哪怕之前已经和老朱提过几次,还是觉得再重申一下,自己没有沉迷女色,真是有正经的安排。
等青娘写完,朱塬拿过,快速用钢笔修改了其中一些新词的别字,又递回去:“你们抽空认真誊抄两遍,一份我们自己留着,一份过几天我会送到祖上那里。”
虽是日志,朱塬也没打算天天送,计划看情况,三五天往金陵递送一次。
吩咐完,朱塬抽出身后靠枕,躺好,见写意上前盖被子,又想起一事,问到:“你哥哥好些了吗?”
今日开船后,不少人都出现了晕船反应。本来一起过来的戴三春因此全天都不见人,到处忙着处理这件事,又是施针又是熬药。
写意的哥哥乔安也是其中一个。
朱塬还好奇,当初傅寿是怎么把他们弄过来的,毕竟也要走水路。
想想可能是大船小船不同的缘故。
倒是朱塬自己,虽然身体很弱,不管坐什么船都一直没有晕船反应。
这或许和高原反应一样,与强健与否无关,因人而异。
“已经好很多,”写意又开始心虚,垂着眸子:“兄长……辜负小官人期望了。”
朱塬抓过写意一只小手,感受着那份温凉软玉,笑道:“人和人体质不同,习惯一下就好,哪怕不能习惯,将来也不一定非要下海。”
写意小小嗯了声。
这边正说着,有侍女在门外禀报,得到允许,才掀开帘子进来,也是柔柔弱弱的温软声音:“小官人,华大人过来,问您睡了没有?”
朱塬觉得肯定是出发之前老朱交代了华高什么。之前这厮对他的那份热情……像个相公,现在吧……像个公公,反正都让他很不适应。
朱塬也没下床的意思,知道华高只是问一下,说道:“告诉他,已经在床上了。”
侍女正要应声,写意道:“小官人,奴去说说吧,毕竟是华大人。”
“也行,”朱塬说着,放开写意小手,等她离开,见留白还在旁边,想起刚刚,说道:“去让麻袋过来,我再感受一下人间震撼,最好就震睡了。”
留白表情里透着些小嗔怨,还是应了声,没有立刻出去,顺势道:“小官人,奴让小鱼白日里也跟在你身边可好?”
朱塬想起白天总在自己附近晃悠的身影,问到:“到底怎么回事?”
留白见也不能总支吾过去,顿了顿,小小声道:“小鱼水性很好。”
朱塬这才明白,笑着赶人:“你就是整天瞎想太多,去把人喊来,然后你今晚就不要再回来了,罚你睡外面。”
留白微微嘟嘴。
某人从来也没让谁睡里面过,至于青娘,只是一次午睡,留白内心是坚决认为那不算的!
另外一边。
见写意从船舱走出来,华高笑眯眯地和这位朱塬的贴身侍女说了几句,又声音温和地交代道:“晚上写文书,要多加几盏灯,莫伤了眼睛。就一件,写娘,若那灯台不小意倒了,莫管其他,定要先把伱家小官人搀出来,切记,切记!”
写意福了福:“谢华大人,奴记得了。”
华高想想还是道:“除开翰林卧房,其他女眷住处,就莫要轻易点灯了。”
华高之前一直叫朱塬‘秀才公’,被老朱叮嘱之后,不敢再随意,就和其他人一样,用了朱塬最清贵的一个‘翰林’官职做代称。
写意点头:“奴晓得。”
其实早就被通知过,也是因此,朱塬到卧室时,才会见一屋子姑娘。
因为其他房间,写意也不允许她们随意点灯。
毕竟木船,防火很重要。
又说了几句,写意施礼后退回舱房,华高抻着脖子向内看了看,直到仆妇关上了门,才收回目光,又沉声交代门口守卫几句,才在一行亲兵提灯跟随下来到船舱下层,继续巡视。
到了下二层,刚刚转过一处廊道转角,华高就听到了说笑声,还有灯光传来。
华大人顿时加快脚步,三两下蹿过去,闯入那舱房,先是光亮一暗,随即又是一阵蟒皮刀鞘拍击皮肉的啪啪响声以及一连串的哭爹喊娘,伴着华大人怒吼:“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
等亲兵提着灯笼跟到门边,地上已经趴了好几个人,奄奄一息地呻吟。
华大人把腰刀重新挂好,对亲兵道:“给俺拉出去挂船舷上,挂……”看看到底只是几个不太懂规矩的民夫,这才稍微网开一面:“……挂一个时辰。”
出了船舱,华高又严声对身后一人道:“再喊些人过来,上上下下把规矩给俺重申一遍,若有人再犯,吊桅杆上,天亮前不许放下,吊死了,明儿恰好丢下去祭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