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如此大阵仗,很快吸引了大批百姓跑来围观。
官兵隔离围挡出的码头边空地上,朱塬与华高,还有前后赶到的定海其他地方官员,又等待了大概两刻钟,海军副都督吴祯的座舟终于停靠过来。
跳板搭下,一位穿褐色轻甲系红色披风的武将步伐沉稳的走下船。
正是吴祯。
朱塬跟随华高一起上前几步,一边打量。
这是位大髯方脸的中年人,四十岁左右,身材中等,气质倒是比田间老农一样的华高要精悍很多。
双方来到近前。
吴祯本来严肃的表情放缓几分,一本正经地朝华高抱拳施礼:“职下吴祯见过都督。”
华高笑着回了一礼,随即托着吴祯手臂直接扭向朱塬:“干臣啊,这是朱塬,他之事你定也听说许多,俺就不赘言了。营海司与海军都督府乃是一家,今后咱们一条船,翰林身子弱,你可要多照看着些。”
朱塬假装没注意到吴祯被华高捉住手臂时表情里的不自然,长揖道:“朱塬见过吴将军,将军为国征战,又辗转北上,一路辛苦了。”
等华高放开自己,吴祯刚放松些,见朱塬如此,表情明显意外,连忙抱拳回礼:“吴祯见过……朱先生,先生过誉了,都是在下分内之事。”
送五百年国祚的奇闻,吴祯在南方前线也早已听说。
离开福建之前,收到主公亲笔,让他待朱塬‘如朕亲子’,吴祯简直震撼,因此这一路都在忐忑疑虑会见到怎样的一个人。
当下……
见朱塬如此,吴祯觉得,以后共事起来,应该不难。
华高在旁笑着插话几句,又等吴祯与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等人一一见过,便说道:“恰是晌午了,俺已吩咐家里备了接风宴,咱这就进城罢?”
吴祯看了眼身后的水军船队,想要拒绝,已经再次被华高拉住,向不远处备好的马匹走去。
眼见如此,吴祯只能匆匆交代身边亲卫几句,与华高一起先行离开。
朱塬照例走向自己的轿子。
刚踏过轿夫压下的横杠,忽听有人喊。循声看去,被军卒挡在外围的人群里,一个穿深蓝长衫的五十多岁男子正在朝他拱手。
见朱塬看来,那男子连忙又提高一些声音,朗声道:“大人,在下长洲沈茂,可否拨冗一叙?”
又是‘沈万三’。
朱塬笑了下,现在可没时间。
不过,既然吴祯到了明州,针对海贸的一些安排倒是也可以提前。这么想着,见旁边护卫的赵续目光询问,随意摆了摆手,就钻进了轿子,还叫了旁边的某个麻袋一起进来。
身边人的交代,朱塬只要接近水边,麻袋姑娘就必须跟着。
跟啊跟啊的也就习惯了。
这边一群大小官员陆续离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却没有散去。
毕竟海上这阵仗,难得一见。
刚刚呼唤朱塬的沈家老三沈茂也没有离开。
不仅如此,沈茂身边还有一群闻讯赶来码头的各地海商。
大家都希望借此机会与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两大衙门的主官照面一下,可惜,那怕沈茂冒着唐突冲撞的风险主动喊人,还是没能成功。
这些日子,因为太仓市舶司忽然被撤,因为这从未听说过的营海司设立,很多海商都不用朱塬那份告示的通知,就已经从沿海各地匆匆赶来。
为了见到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内有分量的官吏,近期他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无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营海使,还是新任的海军都督大人,都拒绝了他们的求见。
只有简单的放话。
等着。
两位主官不见客,其他下属官吏担心那下马威甚么的落在自己身上,也都谨慎起来,纷纷推拒了各种登门。
既如此,那就等罢。
不过,若说其他海商都还有耐心等待的话,这些日子,长洲沈氏,却只觉得自家如同随时可能被架上烤锅的蚂蚁。
这一切,都因那实在不赶巧的三艘船。
三艘船上,足足载了价值高达十五万两白银的货物,而去时,只有一万七千两,一来一回,翻了将近九倍。
最严重的是,这一笔帐,还被那位新官到任的少年营海使扒得一清二楚。
于是沈家顿时就有些怀璧其罪。
毕竟是人都能联想,既然一笔就有如此庞大进账,沈家积累了几代,又将拥有何等财富?
远远看着那顶小轿消失在城门洞里,沈茂不由叹息。
沈茂很想对那位营海使大人详细解释一番,真没那么多啊。
毕竟海上行商,能如这次顺利往返,十无一二。
然而,那位营海使大人,到现在都没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越是如此,沈茂只觉得,沈家越是要大祸临头。
毕竟沈家久居苏州,与去年覆灭的张士诚不可能没有瓜葛。
早前朝廷徙苏州富民实临濠,沈家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才得以保全。没想到,这一次露了大底,那些人岂能再简单扒一层皮就放过他们沈家?
至于说,当下的风平浪静,甚至那位新任营海使还只按照自己开出的新规矩,收了那三船货物两成的税,就给予放行。
沈茂一点都不敢相信到此为止,因此一直在尝试接触对方。
第一次,沈茂带了重礼前去拜见,没见到人。
第二次,打探到一些消息,沈茂又尝试求见,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仅希望把那三船货物连带海船全部捐献,破财免灾,还希望为朝廷即将开展的北上运粮出一份力。
还是没成。
直到如今,一旬过去,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
吊得人心惊胆战。
沈茂都已经秘密送信回长洲,让家族悄悄转移一些亲族子弟,免得真有甚么大祸临头,至少保住血脉。
今天,听闻海军副都督吴祯抵达,恰好吴祯兄长吴良现任苏州卫指挥使,沈家与之打过交到,于是又匆匆赶来码头。
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沈茂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大致明白沈家处境的诸位同行纷纷劝慰,沈茂只能强作镇定地应对。
聊了几句,大家正要回城,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个五十多岁圆脸短须的中年人匆匆下了车,见码头岸边早没了诸位朝廷大员的身影,不由跺脚,扭头斥责了自家车夫几句。注意到沈茂等人,那人顿时露出些笑容,快步走来,拱手道:“诸位,诸位也在啊,可见到副都督大人?”
大家都客气地拱手还礼,却没人回答这人的问话,一些海商还故意扭过头,只希望对方识趣,主动离开。
这人名叫章颌,嘉兴海盐人,也是一位海商。
不过,相比沈家这样和气生财人缘广泛的海商,章家的名声非常差。
章颌父亲早年依靠贩卖私盐起家,到了章颌这一代,转做了海上生意。
然而,章颌不仅为人吝啬,缺少诚信,还手段下作,传闻他与海寇还有结交。前些年章颌的一位同乡,姓王,也是跑海上生意,早年还帮助过章家。不知为何,一次生意,王家刚刚离港的家族船队就遭遇了海寇,不仅财货没了,七十多条人命也无一生还,王氏因此家破人亡。
事后很多人都怀疑是章颌勾结海寇谋财害命,顺带灭掉一個竞争同行。
但没证据。
甚至连苦主都自缢身亡,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如此一人,没人喜欢和他打交道。
这也是为何大家都能及时赶来码头,唯独章颌迟到。人缘太差,大家听到消息,没人会主动知会他。
都不说话总不好,还是沈茂厚道地开口,与章颌应付了几句,他心中有事,也知道这人底细,没有多言。和身边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就一起返回城去。
见沈茂等人连嫌弃都不愿掩饰地匆匆离开,章颌表情阴沉下来。
恶狠狠地望着一群人背影嘟囔几句,正要坐上马车回城,忽听到有人喊自己:“疏义兄,别来无恙。”
章颌,字疏义。
私下里很多人都不无嘲讽地调侃这表字很是贴切,因为这位章财主,只有大把大把的‘义’给你,若说到疏财,那是不可能的,倒是人家给了你‘义’,反手就会夺了你的‘财’。
章颌转头,表情意外。
竟是那昙花一现的太仓市舶提举陈宁。
当初太仓市舶司初开,章颌也去送过礼,毕竟再舍不得,也明白这种事,必须要割肉一回。
可惜了那一堆少说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珍奇海货,全都打了水漂。
因为这位陈提举,上任才短短一月多,就忽然又丢了官,甚至连那太仓市舶提举司都被罢撤了。
眼看陈宁与自己招呼,想想那送出的财货,章颌心疼之余,下意识不想搭理。
落毛的凤凰而已。
不过,刚刚受了闲气,忽然有人主动和自己招呼,章颌多少找回了一些心情,转念间,也露出笑脸,迎上前拱手道:“陈大人,别来无恙。”
陈宁听章颌喊自己‘陈大人’,嘴角抽了抽,很快恢复,依旧带着笑道:“疏义,可是为了海贸之事而来?”
章颌没有回答,打量走进的陈宁几眼,忽然自以为明白过来,低声道:“大人……这来明州,可是为了复起?”
章颌只知道陈宁丢了官,对于皇帝陛下那句‘永不录用’,他还并不知晓。
没人知会他。
章颌倒是听说很多官员下台后,很快又会复起。
若是如此,当下烧一烧陈宁这冷灶,万一对方东山再起了,他章家肯定也能获得好处。
陈宁当然更明白章颌的思路,只是给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陈宁已经到了定海六天,确实如章颌想得那样,虽然觉得当初可能是那新任少年营海使夺走了他的肥缺,但,如果能见到朱塬,求告一番,他也是不缺这份能屈能伸的。
那韩信都还有过胯下之辱呐。
以陛下对那少年的宠幸,甚么永不录用,大概也不是问题。
可惜事与愿违。
好不容易说动曾经的提举司副手常报帮自己引见,得到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见。
陈宁以为是常报担心自己复起,没有尽心,又转向其他旧日同僚,还尝试拜见海军都督华高。
可惜都没结果。
离开?
又不甘心。
于是一直徘徊在这定海县城。
当下,两人一番交谈,一个被同行嫌弃,一个被罢官去职,不知不觉倒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很快决定回城把酒长谈。得知陈宁住在客店,打算烧冷灶搏一把的章颌还主动邀请对方住进自己在定海赁下的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