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中旬,金陵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金陵城北,红山东麓。
吃罢午饭,老朱就带着将作司卿单安仁一起赶来这边,查看近日确定的金陵大学选址。
所谓‘金陵大学’,自然还是朱塬的想法。
老朱之前问及科举,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这次科举不重要,重要的是后续培养,并且给出了一连串让老朱豁然开朗的规划。
老朱知道,那些肯定都是几百年后的好措置。
于是最近重新拟定了一封诏令颁布天下,大幅放宽了科举的门槛,基本就是暗示,只要识字的,或者自认为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来金陵博一博功名。
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
除非真正出挑,否则,这次科举,老朱是不打算直接授官了,而是送来金陵大学进行再次培养。
全新诏令颁布的同时,老朱还让将作司卿单安仁挑选地块,计划筹建规模宏大的金陵大学。
小学,中学,大学。
这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给大明未来规划的一套完整教育流程制度,预计从7岁开始,直到18岁,总计12年,每4年通过考试晋升一次。
而且明确各个阶段的教育目标。
小学,主要是开民智。
中学,未来百年之内,将为大明走向工业化提供主要的人才群体。
大学,培养各领域精英,主导这个国家的发展。
老朱很是认同。
再就是金陵大学。
按照朱塬提供方案中的说法,将来大明的每一个行省,都应该建立不止一所大学,不过,这需要很多年的积累,短时间内,还是应该以王朝京师为主。
大明已经有国子学,这是传统王朝的最高学府。
当时看到额外筹建金陵大学,老朱还疑惑,直接扩建国子学不就可以了,为何多此一举?
然后就看到了一页对比图。
第一个是两个圈,一个小圈,内写皇家,一个很大的圈,内写儒家。
两个圈由一条细线相连。
第二个是很多圈。
中心是皇家的小圈,然后,以细线辐射出‘儒家’、‘兵家’、‘法家’等等一堆小圈。
结合那本《天书》,老朱一眼就看懂了。
若是继续独尊儒术,当下或许没甚么,但,几十上百年之后,皇权必然会被庞大的儒家文人群体所压制。相比起来,皇家周围若是能有很多‘圈子’,儒家不听话,那就用法家,法家不听话,那就用兵家。
这样,皇权就不会被儒家一家独大而束缚。
当然了,老朱也明白朱塬只是举例,并不是说要他罢黜儒术,发扬百家。
儒家的道德礼仪体系已经成为各个王朝的礼制根本,这是不能动摇的,不过,在尊儒的同时,还要鼓励各种新学的发展,总结起来,还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最初所提的那个两条腿走路的说法。
因此,新建的这所金陵大学,按照朱塬的规划,研习四书五经等传统典籍的同时,还会分为不同的学院,诸如法学院、数学院、农业学院、水利学院、建筑学院、地理学院、美术学院等等。
将来入学的学子,都需要挑选一个学院,按照不同的‘专业’进行深度学习,以便获得切实的治平本领,而不只是儒家的仁义道德。
红山脚下。
按照老朱的要求,选址很快确定,还是后湖这边,紧邻着已经开始运作的后湖医学院,红山东麓,包括红山区域,预计超过5000亩的地块,将会全部作为金陵大学的校区。
老朱到处走走看看,5000亩地块,短时间内当然走不完,也没打算走完,只是吩咐单安仁,不计钱粮劳工,九月份之前,务必完成附近居民的搬迁并同时建造起至少两千间学舍。
老朱希望秋日科举之后,直接填充10000名以上的学子进来。
至于其他更多细节,老朱就让单安仁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去讨论。按照最近的计划,老朱打算把那孩子尽快召回来。
看过地块,就近又来到后湖医学院。
因为《天书》对马氏和太子,乃至后世很多子孙的记载,老朱一直非常在意新式医学的发展,稍有闲暇就会喊来太医院官员询问一番。
医学院内。
太医院左使孙守真恰好也在,见礼过,老朱便说要去看看这边的学子。
除了学子数量达到500男女各半的附属小学,上个月又开设了专门培养已经拥有一定基础的医户子弟的大学班级,包括从大明各地征召的医户子弟百余人。
来到一处学堂前。
这是一个女班,一共25人,正在学习的却是数学。
看了看一个个聚精会神的女童,老朱问孙守真道:“这些女娃,学业可跟得上男娃?”
孙守真稍稍犹豫,还是道:“陛下,这……女娃,实则还要比男娃更出挑一些。”
老朱疑惑:“为何如此?”
孙守真道:“当初选人,报名女娃数量远超男娃,因而能挑选更灵慧者。再有,女娃能有如此求学机会,非常不易,也更加珍惜,平日学习甚是用功。”
老朱听完,有些吹胡子倾向,微微瞪眼道:“你是说,那些个男娃不用功?”
孙守真连忙摇头:“陛下,用功,都是用功的。陛下给出任多恩典,他们若是怠惰,臣也不会留人。只是,臣刚说了,之前挑选的女娃,底子更好。”
老朱想了下,说道:“你……这样,近日组织一次考试,俺看看结果……”说着见孙守真疑惑,老朱又道:“具体如何考,俺回宫后找人说与你。”
朱塬上次送来科举相关中,有一些模拟试卷,让老朱印象深刻。
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相比官员或学子考评的甲乙丙丁这种操作余地很大的简单评定,那些模拟试卷的百分制模式,老朱觉得,才更加精细准确。
九月份的科举,无论是经义策论,还是打算加入其中的新式数学,老朱都打算启动百分制。
将来,包括官员考评,老朱都打算做出相应推广。
后湖医学院这边,几乎是关系到这朱氏天下传续的问题,丝毫不能马虎,老朱就决定先在这边试行一下。
说完继续在不同学堂走走看看,没有发现当堂玩乐懈怠,老朱非常满意,又问起孙守真另外的事情:“那青霉,尔等探究如何了?”
之前得知抗生素相关,老朱非常重视,特意让明州那边送来了一份蒲仲亨的完整病例,并且交代孙守真开展相关的研究。
老朱提起这个,孙守真表情就有些惭愧,一边示意老朱走向一处公廨,一边说道:“陛下,臣等专辟了一间屋子培养青霉,这些时日也尝试治疗一些病患,只是,臣惭愧,还没有弄清这青霉的药性医理,或还要等翰林从明州返回后,亲自指点。”
说着来到一处公廨外。
孙守真阻止了老朱进门,只是来到窗边,向内望去。
架子上一排排的陶制容器内,各种发霉的馒头、水果、蔬菜之类,让人乍一看有些头皮发麻。老朱只是因为腐烂味道稍稍抽了抽鼻子,就仔细打量过去。
屋内有医者正在用镊子小心收集霉菌,见孙守真陪着一个中年人出现,正要出来见礼,被老朱摆手阻止,又见孙守真眼神示意,那人大概明白甚么,便继续采摘工作,只是握着镊子的手难免有些颤抖。
孙守真等老朱打量片刻,又道:“这青霉之于细菌,倒是合了那个毒蛇四周必有解药说法。只是,其中抗生素,究竟如何提取,如何有效使用,臣与翰林通过几次信,都没有头绪。翰林也坦诚自己知晓不多,需要长久摸索。”
老朱知道事情不能急,同时,也明白这抗生素的意义,点头道:“尔等尽心就是,需要甚么,尽可从府库支取。”
孙守真连忙拱手:“谢陛下。”
老朱继续打量着屋内情形,想起一事,又问道:“那解剖之事,尔等可有准备?”
孙守真摇头:“陛下,臣就此也与翰林书信谈过,翰林说,我等当务之急,还是整理现有医书典籍,这……探究人体之事,还是等他回来。”
老朱知道整理医书典籍的事情。
为此还专门给太医院拨了款,并派遣了一批人手,还传召各地收集医书送来金陵。
不过,这也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倒是注意到孙守真最后所说,等他回来。
是啊。
老朱自己,也越来越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赶紧回来。
北伐大军拿下汴梁之后,这段时间一直有臣子进言,希望老朱定都汴梁,说甚么‘君天下者宜居中土’。若是没有朱塬出现,若是没有那本《天书》,老朱当下应该在巡幸汴梁的路上。
毕竟汴梁乃宋朝故都,大明又以中华正统自居,无论如何,都该去一趟。
不过,因为朱塬,老朱也做出了改变,他打算稍晚一些去往汴梁,亲自坐镇指挥大都之战,一鼓作气灭掉元室。老朱相信,只要拿下至正帝父子,本就一盘散沙的元廷缺少正统继承人,只会更加分崩离析。
早早地解决了元室,老朱也能腾出手来做其他更多事情,开创那千年未有之盛世。
计划六月出发,沿水路北上,七月抵达汴梁,闰七月发起大都之战,在此之前,金陵这边,老朱也要首先确保万无一失。
召回朱塬是其中一环。
因为《天书》,老朱提前几年跳出了当局者迷,对于跟随自己十余年的李善长,他已经不是绝对信任,因此,在自己离开这段时间,他需要有人能牵制左相。
朱塬在朝堂没甚么根基,当然无法单独牵制。
不过,老朱相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虽说一副少年皮囊,但毕竟两世为人,行事足够老成,再与朝堂上其他并不算左相一路的中书参政杨宪、中书参政傅瓛、御史中丞章溢、翰林学士陶安等一起,定是能保证金陵无忧。
更何况,中枢这边,确实也有不少事情,老朱希望朱塬能亲自负责。就比如正在筹办的金陵大学,还有计划设在九月份的大明王朝第一次科举,这些都是国之大事。
甚至,离开金陵之前,针对大都之战,老朱也希望朱塬能帮自己出谋划策一番。
想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离开后湖医学院,还特意乘船去了后湖的湖心岛,亲自看了看朱塬那座湖心大宅的建造进度,圈下一座小洲的上百亩大宅,三四个月时间,日夜赶工之下,倒也基本完成。
剩余主要是细节上的装饰,还有内部家具物事。
说起来,这段时间,倒也有言官提起,质疑以朱塬的身份,后湖上的这栋大宅,很多细节上,似乎都有逾制之嫌。老朱没有理会,还想着,或许……该是找个时机,让那孩子认祖归宗。
对于这件事,除了内心已经越来越少的还想继续看看的顾虑,老朱主要纠结的一个问题在于,辈分怎么算?
老朱偶尔甚至想着,就顺了一些臣子的猜测,把朱塬当做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对待。只是,这样的话,按照他之前给自己过14岁生辰计算,那可就是长子了。
标儿才13岁。
因此这肯定不行,马氏那一关过不去,还可能为将来皇权传续埋下隐患。
当做孙辈……
就算和炜儿同辈,那问题又来了,谁的孙子?
想不明白,暂时只能按下。
大概想谁谁来,回到宫中,刚到日常办公的东阁,立刻有侍臣来报,闻造再次从明州返回。
连忙宣见。
等闻造赶来,老朱先看到了一些干鱼鳔样品,一边捻起打量,一边问道:“具体有多少?”
闻造道:“回主上,总计7322斤。”
老朱听到这个数字,又是感慨。
之前各地河泊所,每年收上来的干鱼鳔也才一两万斤,不敷使用,而明州那边,按照那孩子的说法,只是一次试验性的海捕,就收集了7000多斤干鱼鳔,这就是所谓的生产力爆发啊。
这么想着,老朱放下手中鱼鳔,问道:“可送去了将作司那边?”
“暂时还未,”闻造道:“职下靠了岸,紧着就来了宫中。”
“尽快让将作司接收罢,”老朱吩咐一句,又转去亲自拆分旁边装着信件文书的包裹,一边又问:“塬儿最近如何?”
这问题有些笼统,闻造却也不是第一次应对,娴熟答道:“翰林还是每日从早到晚忙碌,要身边人时时提醒着,才想到要歇一歇。前几日,翰林还想出海亲自看一看渔场情形,大伙劝不住,还是都督大人赶来,强行把翰林扛下了船,事情才算作罢。”
老朱皱眉不悦道:“胡闹,任多人能出海,那里就差他一个了,你回去再传我话,叮嘱华高,绝不可让塬儿涉险。”
闻造抱拳:“职下尊令。”
老朱已经抽出了一封信,细细读着,继续问道:“可还有其他?”
闻造想了下,记起另一件趣事,说道:“上次那磅秤,翰林带去了内宅称量体重,之后和大伙说笑,说他宅子里,竟是一个比他轻的都没有。”说到这里,闻造顿了顿,又补充:“依职下所见,翰林是真操劳,让人敬佩。”
老朱动作顿了下,又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病弱身子,只能感叹:“世事难全,让他平日也多补一补,那甚么……鱼翅,俺近日照他说法,自己吃了些,也赏赐了给臣下,之后如何措置,让他看着办。这……既是好东西,让他自己也别省着,多吃些。”
说起鱼翅,上次闻造带来,老朱第一反应是不满。
那孩子应该知晓他脾性,还送来如此奢侈之物作甚?
不过,看过附带信中的一些想法,特别是朱塬打算把鱼翅……嗯,那甚么,‘炒作’起来,将来做成一笔百万两白银级别的大生意,而且,还是赚富人的钱,补贴国用,老朱稍稍考虑,也就顺了朱塬的意思,帮忙‘宣传’。
闻造连忙再次答应:“职下定会转达。”
内心也只感慨那位小大人的受宠。
自家主上对待地方贡献珍奇异宝的态度,闻造是知道的,大部分这么做的人,都会招来训斥。然而,朱塬这么做,不仅一点事情都没有,皇帝陛下还会配合。
简直……没处讲理。
聊过几句,老朱就开始专心读信。
朱塬这次主要说起三件事。
第一个,上次老朱书信,询问朱塬对于淮东地区旱情是否有解决方法。
年初的时候,太史院就预测今年夏秋淮东可能遭遇旱情,没想到应验。
当下淮东地区,特别是扬州府地界,自从四月开始就一直没落过一滴雨。眼看就要夏收,若是旱情继续,不说会不会影响收成,甚至有没有收成,都是个问题。
以往朱塬总能给出各种建议,但这一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回答,让老朱失望。
没办法。
按照信中说法,天气是最变幻莫测的一件事,无法凭借人力改变。当前状态下,朝廷应对水旱,只能通过大规模兴修水利来解决。
问题是,天下初定,朝廷还腾不出手兴修水利。
读完这一段,这小半年来越来越习惯有事就问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老朱倒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精通天象谶纬之学的刘基。
或许,也可以写封信问问自家这位老部下有没有办法。
第二件事,受到第一批运粮船队从山东带回的铁矿和煤炭启发,朱塬建议老朱在山东沂州设立两家公司,沂州钢铁公司和沂州煤炭公司。
沂州盛产煤铁,两家公司,恰好可以构成一个冶铁组合,生产出来的钢铁不仅可以制作兵器和农具,供应北伐大军和地方生产,还能够将相应原材料通过运粮船队输往南方。
浙东是缺少煤铁的。
去时粮食来时煤铁,也可以最大程度利用船队运力。
再就是,两家公司还可以为大批山东流民提供就业,进而稳定地方。
事情本来就已经在做。
老朱明白,这算是一种规范化,就像朱塬在明州开展海捕一样,通过官方的组织协调,最大程度激发生产力。
因此,当然没意见,打算稍后就拟诏给上任没多久的山东行省参政汪广洋,让他照办。
第三件事,朱塬说起营海司近期招募的一批吏员。
大概上百人。
另外附带有这些人的详细档桉。
招募吏员,除了营海司本身一直缺少做事人手,朱塬主要也是为营海司的后续布局考虑,毕竟北到山东南至两广,都已经并入大明版图,既然明州的海捕生产已经见了成效,就该趁热打铁,将这种官方主导大型海捕的模式推广出去。
朱塬的计划是明年,整个大明沿海的鱼获产量能达到200万到300万担级别。
因此,除了这些具体做事的吏员,各地营海分司的主官,朱塬也希望老朱能尽快选派。
明年达到200万到300万担渔获产量,这已经相当于一个行省的粮税进账。一个行省啊,也才两年时间。计划十年,创造又一个大明财政营收,老朱已经不怀疑。
老朱只是再次觉得,天佑俺朱氏啊!
于是,对于第三件事,老朱的想法依旧是让朱塬便宜行事,包括各营海分司的主官,自己会给出一些备选,但,若朱塬自己那边有合适人手,还是以他优先。
主要三件事之外,还有一些琐碎。
比如对正在进行的夏汛海捕成果的简单汇报。
以及,那边近日又在编写甚么书籍,还说暂时就不送来了,免得老朱分心。
老朱对此只是笑骂一句。
看完了信,老朱一时没有去拿其他,也没有写回信的意思,而是对一直耐心侍立在旁的闻造说道:“这样……你尽快回明州,就一件,让塬儿交接了明州那边各项事务,立刻返回金陵。你就告诉他,俺打算下月启程去往汴梁,计划在北方待三月。”
老朱相信,同样对《天书》一清二楚的朱塬,听到这番话,就会明白自己的打算,乃至让他返回金陵的意图。
闻造听到老朱吩咐,抱拳道:“若事情紧急,职下立刻就出发?”
老朱摇头:“不必如此,明早再启程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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