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信件文书,又继续聊了一会儿北方诸事,送走赵续和闻造,天色已然全黑。
何瑄已经在门外等待,来催朱塬吃晚饭。
离了明心堂,映着花园假山湖畔悬挂灯笼的光线一路漫步回到内宅,想着各种事情,见写意和留白领着几个小丫鬟迎在内宅门口,朱塬吩咐道:“今晚就开始准备吧,三天之内启程,回金陵。”
写意知道自家小官人刚刚见了闻造,也听说赵续回来了,却没想到这么一遭,还在惊讶,留白已经道:“小官人这么急啊?”
说是问句,却透着喜悦。
自家小官人终于能离开这整日忙不完事情的明州了。
“祖上催得急,”朱塬笑着抬手捉了下留白下巴,把丫头要溢出来的笑意换成羞涩,接着道:“还要考虑路上耽搁,只能尽早启程。”
写意也记起来。
皇帝陛下的生辰是九月十八,私下本来就盘算该在这之前回去,很快平复了意外,转为忧虑:“小官人,三天,怕难准备妥当?”
说着穿过门廊,来到内宅西厢的饭厅。
示意等在这边的青娘她们可以端饭过来,朱塬接着写意说道:“不过两件事而已,人和物,带哪些人回去,带哪些东西回去,饭后列个表,明天一天就够准备了。而且,万一拉下什么也没关系,之后再送去金陵就是。”
写意想想也只能如此,答应着,手上帮自家小官人摆放餐具,脑瓜里已经开始盘算。
青娘几个捧了各色饭菜进来,朱塬看到暖娘,临时想起一件事,对女人道:“你这边,也给你明天一天时间,从定海已经开设的各种学堂里挑一百个女生,要最聪明伶俐的,带去金陵。”
暖娘放下盛放冰糖燕窝的瓷盅,嘴上答应着,表情却是不解,甚至有些想歪。
朱塬已经拿起快子,也没有多给她解释。
过往几个月,定海附近各种学堂陆续开课,其中小学部分人数最多,因为营海司的要求,除了男孩,不少百姓也送了自家女娃去读书认字。
主要还是不要钱。
营海司直接负责这部分开支。
相应的,教学条件也是可以想见的简陋,朱塬亲自去看过,一间教室,满满当当能坐四五十个孩子。
不能更多,因为实在挤不下。
这年代资源终究有限,能做到如此,朱塬已经非常满意。
刚刚的吩咐,是在给后湖医学院挑人。至于为何只要女生,因为金陵那边,男孩实在不缺。而且,朱塬要的是最聪明一批,算是一种掐尖,当下教育资源不足,无法广撒网,只能精益求精。
写意盛了一碗燕窝递过来,等朱塬吩咐完,说起另一件事:“奴家哥哥,还有黎家兄长,这次都捎了信回来,饭后拿给小官人看。”
除了乔安,青娘的四弟黎臬之前主动提出参与运粮,这几个月也一直留在了前线军中。
这一仗还在收尾,但之后续功,乔安从正五品千户跳一级升正四品的指挥副使问题不大。黎臬以营海司吏员名义参赞军务,表现中规中矩,但能走这一趟,朝廷的表彰奖励之外,回来之后,朱塬也会给他一个正八品。
尝了一口燕窝,不太喜欢,朱塬把小碗推到一旁,拿起快子转向青娘每天都会做的小笼包子,一边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写意把那碗燕窝又拿开些,免得碰倒,回道:“给奴几个的家书只是报了平安,给小官人的,奴可不敢擅自拆看。”
朱塬反应过来。
想想应该是两人过往几个月的各种经历,算是从他们个人角度的一种战事汇报。而且,想到这里,朱塬觉得,大概率还是心思一向活络的黎臬提议写的书信。之前各种战报都是大视角的概括,当下这个,倒也让朱塬来了几分兴趣。
说过书信的事情,写意又继续:“还有,小官人,梧桐的那套衣服做好了,稍后要看看么?”
朱塬点头:“去喊过来。”
没想到自家小官人立刻就要,写意也不反对,扭头吩咐一句,暖娘出门,很快带了人过来,除了个子高高的梧桐,与梧桐一拨的另外两女,以及前面院子的一个丫头,朱塬想了下,记起来,叫楼兰,都跟了过来。
扫了眼其他几女,朱塬目光转向梧桐,一身很有些后世感觉的‘牛仔装’,蓝色的帆布风格夹克衫,蓝色的阔腿样式牛仔裤,还有一双及膝的棕色高筒皮靴……嗯,看到这里,朱塬忽然摇头:“错了,这靴子……高筒靴还是要配紧身裤,阔腿裤太不搭。抽空再做一条紧身裤给她,另外,靴子也再做一双,换成低帮的,试试黑色,鞋底要厚一些,做到至少一寸。”
写意答应着记下。
朱塬又看了看,灵感再来,说道:“再加一件风衣,用黑色或棕色的厚呢毡料来做。还有,毕竟是女人吗,可以尝试在衣服上添一些刺绣,或者,水晶或银制的纽扣配饰之类。”
这么吩咐完,朱塬再次上下打量。
梧桐还是披肩长发,略微遮掩脸庞,让她整个人显得柔和不少,配上这套衣服,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摩登女郎的感觉。
如果当下不是古色古香的明代江南民居,而是几百年后的现代摄影棚,那感觉就更好了。
超级名模。
好吧。
也有些出戏的地方。
就比如,这姑娘当下正眼巴巴望着朱塬面前的饭菜,好像饿了很多天的样子,浅蓝色的眸子似乎都有些发绿。
还咽口水。
咕都……
朱塬无奈,招了下手,梧桐立刻上前,不用任何吩咐就驯服地跪在他脚边,扬起脸庞,似乎想了下,开口唤道:“大人。”
才一天,昨日教好的发音就走了形,古古怪怪。
然后就张开嘴巴。
朱塬一瞬间想起记忆里那些向主人作揖求食的小宠物,而且,还是只会作揖的那种,让打个滚肯定就不会了。
啧!
我想要一个可高傲可冷漠可强势可鬼马的超级名模啊……
就给我个这?!
内心再叹一下,左右看看,朱塬指向对面一碗汤圆:“那个,给她吧。”
不喜欢甜的。
洛水微笑着端起汤圆送到梧桐面前,见女郎抬手就要抓,朱塬斥道:“不许用手!”
梧桐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小主人的情绪,吓得顿时缩回手,重新跪好,可怜的表情里透着希求。
洛水把汤圆放在旁边一只圆凳上,拿过一个勺子递给梧桐,女郎又看了眼朱塬,得到确认,再看那勺子,大概也明白什么,接过来,小心地趴在凳子旁,开始吃。
呲熘呲熘。
朱塬无奈,还看了眼青娘。
两个都是外表与性格的强烈不对等,你们这……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反差萌好吧。
见自家小官人看来,本该很有女王气质的青娘上前一些,缩低身子,目光询问。
傻婆娘。
显然不懂朱塬目光里的含义。
摇头表示无事,朱塬收回眼神,探手摸了摸身边女郎脑袋,感受着那一头因为缺少养护手感不太好的棕发,带着玩笑:“好好吃,吃成个大胖妞,就把你卖掉,去给人拉磨。嗯,不对,为什么要卖掉,我自己建个磨坊多划算。”
周围响起轻笑。
梧桐自然还是听不懂,却立刻停下进食,扬起脸,见朱塬小手因此落下,女郎讨好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就要舔,被朱塬挡住,一把按回去。
于是又开始吃。
呲熘呲熘。
朱塬:“……”
不会真的智商有问题吧?
想了下,想不通,干脆不想,重新转向面前餐桌,开始对付一只烧鹅腿,用快子剥开小口吃着,朱塬一边又示意另外几个:“你们过来做什么?”
带人来的暖娘心虚地垂下目光。
细雨和点点自然还是听不懂,楼兰上前一步,万福道:“大人,奴学着和她们说话,得了些消息,就想来说与大人。”
朱塬点头:“说说看。”
楼兰先指向细雨:“这个,她来自一个距我们极西又极北的国度,叫‘斯威奇’……”
见楼兰指向自己,又提起某个词,细雨下意识点头,附和着念出一个更标准的词汇:“Sverige。”
被细雨打断,楼兰有些不满,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大人,其中关键词汇,奴让细雨用她们那里文字写下来了,册子上还有今日谈论其他各种,奴试着做了注解。”
自从梧桐几个进门,不知不觉就靠近在这几个胡女旁边的麻袋姑娘走上前,接过册子,送到自家小官人手边。
朱塬腾出一只手翻开,想了下,吩咐洛水:“去书房,把那个小号的地球仪拿过来。”
等洛水出门,朱塬瞄向册子上用钢笔写就的一个个单词,旁边或者是音译的注释,如楼兰刚刚说的‘斯威奇’,还有些注明了含义,诸如其中一个,Affarsman,后面写着‘商人’。
耳边再次响起楼兰的声音:“大人,奴见这些个文字,和你所用那些个拼音字母很像哩。”
“都是拉丁字母,当然像了,”朱塬笑了下,又夸奖:“你做得不错。”
楼兰连忙又福了福:“这是奴本分。”
朱塬目光没有离开小册子,在那个‘斯威奇’上斟酌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是‘瑞典’。
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北欧旅行。
北欧的几个国家,本身的国名拼写与更加流行的英语国名是不一样的。
就说瑞典,英文单词好像是‘Sweden’,但瑞典语拼写却是‘Sverige’,至于中文名字,乍一听更是与读音对不上,朱塬恰好记起来,曾经在北欧旅行时,身边人提过一句,最开始,‘瑞典’的音译,其实是来自粤语发音。
再就是,中国人对西方的名字,无论是人名、地名或者国名,都有个习惯,雅化。
这也是一个相当古老的传统。
封建王朝不断向周边扩张,每拿下一地,都会对地方上一些不雅观的土语地名进行修改,典型的,云南各种地名,昆明、曲靖、丽江、普洱等等,看着就很美好,但,最初的最初,相应地名并不是这样。
比如昆明,早期的名字,叫鸭赤城。
再说几百年后,对于国外,还是一样。比如最典型的一个雅化名称,厄迈瑞克。朱塬觉得,能给一个中性的‘厄迈瑞克’也就够了,翻译成‘美国’,对于一个大言不惭地喊着‘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偷窃’的国家来说,真是糟蹋一个‘美’字。
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被糟蹋的‘英’字。
瑞典、芬兰、挪威之类,也是类似,都是中国人抱着善意的各种雅化名称。
朱塬很不赞成这些。
朱塬一向觉得,中国人对外应该少一些善意,多一些警惕,甚至是恶意,这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生存之道。
洛水拿了地球仪过来,放在餐桌一边。
朱塬示意细雨几个上前:“找一找,看你的国家在哪。”
几百年后的瑞典在哪,朱塬知道。当下,事情就不太确定,毕竟欧洲各国的历史实在太乱,版图变化非常随机。
楼兰提醒下,细雨和点点上前。
近距离观看地球仪,细雨小心拨弄片刻,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她当然还是听不懂朱塬刚刚的话语,却很快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
朱塬抬头看了眼,稍稍辨认,说道:“那是爱沙尼亚,没想到现在属于瑞典。”
爱沙尼亚,是波罗的海东岸三小国中最北的一个。
细雨被朱塬话语里的某个词汇提醒,点着脑袋,手指依旧按在那个位置,吐出一个词:“Eesti。”
听着费力,朱塬示意楼兰:“还是你来说吧。”
楼兰便接着道:“这细雨,她来自……嗯,瑞典的这个名叫爱沙尼亚的地方,她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因为战乱,细雨随家人搬迁到东方另外一个名叫诺夫哥罗德的国家,并且定居。”
说到这里,楼兰再次指了指朱塬手边的册子。
朱塬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单词,Novgorod,这个词汇,读音倒是和拼写相近,再看旁边,细雨很认真地听着,纤纤手指也向东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大概在几百年后的俄罗斯境内。
楼兰也继续:“三年前,细雨20岁,她居住的城市遭遇南方钦察汗国军队的突袭,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战争中死去,其他亲人都成了奴隶,再一年后,细雨被卖给了一位南方尹尔汗国来的商人,又经过两次转卖,一个基什国的商人带着她们从波斯海出发,来到了我朝。”
楼兰这边说着,旁边细雨也一直在用手指勾画。
朱塬大致看到了一条从爱沙尼亚向东到诺夫哥罗德再向南到钦察汗国乃至再南从波斯湾出海万里迢迢抵达大明福建泉州的漫长路线,其中关于尹尔汗国的说法应该是错的,根据之前了解,这个四大汗国之一的成吉思汗后裔创建国度应该已经崩溃,后来主要属于尹朗的地区,当下正是割据混战的状态。
这不重要。
想想饭厅里三个北欧姑娘,能在这个年代穿越几万里路途来到大明,还能活着,绝对是个奇迹。朱塬甚至能够想象,奇迹的背后,大概率有着某种‘十不存一’。
很残酷。
这么想着,朱塬示意细雨旁边个子小小的点点:“她呢?”
楼兰道:“点点姑娘的故乡在诺夫哥罗德,她……似乎是一位‘地主’的女儿。”
朱塬疑惑了下。
地主的女儿?
稍微琢磨,朱塬明白过来,应该是‘领主’,或者欧洲的‘贵族’,不过,想想欧洲那边贵族实在泛滥,圈个小村子管理百来人就能算贵族领主,没什么稀罕。
脚边停止了呲熘声,才想起还有一个。
朱塬把只吃了几口的烧鹅腿放在梧桐面前舔得干干净净的小碗里,声音很快变成‘卡察卡察’。
骨头不能吃啊!
想要阻止,抬手又算了,多磨磨牙齿,免得咬其他。
于是转向楼兰,朱塬示意脚边,继续问道:“她呢?”
楼兰没掩饰表情里的鄙夷:“这个……她和细雨、点点都不是一个地方的,细雨也不知她从何来,只说应是诺夫哥罗德更北一些的……野人,她连话语都不会说太多呢,细雨勉强能听懂几个词汇,又转告给奴,奴也不知可是理解对了。”
瞄了眼地球仪,诺夫哥罗德再北,应该是后来的芬兰区域。不过,细雨既然没有说出这个词汇,或许芬兰当下还没有立国。
再次收回目光,朱塬示意楼兰继续。
楼兰也重新想了下,才说道:“几个词,大略是……村庄,瘟疫,逃亡。”
朱塬稍稍琢磨,忽然有些冒冷汗。
瘟疫?!
中世纪的欧洲,什么瘟疫最出名?
黑死病啊。
某个瞬间,朱塬差点脱口而出,赶紧把脚边这只拉出去,深坑填埋,别忘了撒上厚厚的石灰。
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能这么相隔千万里来到大明,若有什么疫病,要么早死了,要么早好了,说不定还带了抗体。
不过,这也给朱塬提了个大醒。
大明接下来肯定会保持相当开放的对外政策,但,保持开放的同时,海关检疫这件事,也必须做起来,而且要非常严格。
立刻,马上!
明天就设立部门,招募人手,迅速把章程弄出来,要当做离开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来做。
美洲的印第安人是怎么几乎被灭绝的?
除了遭遇屠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欧洲人实在太脏了,大航海时代,把各种五花八门的传染病都带去了几乎算净土的北美,甚至有些殖民者还故意把收拢过天花病人尸体的裹尸布送给当地土着,导致缺少抵抗力的美洲原住民大批大批死亡。
无论如何,不管外来之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大明这边都要提前做出严格布置。
打定了注意,见脚边某只已经飞快吃完大半只烧鹅腿,再次扬起脸庞语调怪怪地喊着‘大人’,朱塬让洛水把一碟腌制的醉泥螺放下去,再添两个花卷,一边对楼兰道:“这样,你负责她们三个,按照人物传记的形式,把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写一本书出来,不要用太复杂的文言文,尽可能用白话来写,越详细越好。”
楼兰连忙又福身答应。
朱塬转向写意:“其他也一样,安排识字的姑娘负责,主要是,相互学习语言,编撰人物经历。总之,我要知道你们能从她们脑瓜里掏出来的尽可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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