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讲清楚,朱塬随即提出建立‘博物馆’的设想,这不仅是拔高中华文化的最直接手段,还顺势将其和依旧在批阅的今次科举考题‘恢复中华’联系起来。运作得当,这个项目还可以很大程度上提升百姓的民族认同感和国家凝聚力。
看得出,老朱对自己要拿出一堆将来可能价值‘500万石粮食’的珍宝很有些不舍,但在朱塬一番分说之后,明白其中意义,还是当即答应下来。
侍臣在外禀报,午宴即将开始。
应了一声,老朱起身,朱塬跟着站起来,却示意刚刚随手放回书桉上的那本《请置河泊司书》,问道:“祖上,这个您打算怎么办?”
“就不办了罢。”
“啊?”
老朱到底没忍住,走向那几只青花瓷器,摩挲着‘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一边道:“既知晓百室他每定会把事情做岔,自然就不做了。”
朱塬:“……”
我又要得罪人了?!
想想说道:“祖上,其实,地方上的中小湖泊水系不宜干涉,但长江、黄河还有鄱阳、太湖等各个大湖,还是可以经营一下的。”
老朱也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眼,很透彻的样子,笑着道:“其实呵,你来之前俺就犹豫,记得你……也忘了那一次,提过一个词儿,叫……生……甚么生?”
“生态?”
“是呵,生态,众生百态,”老朱点头:“你之前提过,营海之前,那舟山渔场每年海货捕捞不过3万担,犹如一片未垦白地,可由着你泼墨落笔。这内陆不同,江河湖泊被百姓吃了千年,已形成了你说那‘生态’,强行打破也是不好。再有你刚刚讲那道理,他们不知‘根本’,就更做不得了。”
‘生态’,等于‘众生百态’,不得不说,老朱这理解……很别致。
朱塬一时间都忘了‘生态’的正确释义。
老朱看过梅瓶,又小心捧起其中一只小些的云纹直径瓶打量着,余光注意到朱塬还有心事的模样,笑着道:“这是俺不同意,他每要聒噪也来找俺,再说,当下有任多的事情,不缺了他每忙的。”
朱塬只能点头。
说起来,对于内地江河湖泊的开发,朱塬不是没想过,只是,不考虑其外在,他也同样不愿意设置河泊司,这主要是出于保护内陆渔业资源的考虑。
既然大海足够富裕,能不开发的,就尽量不去开发。
留给将来。
暂时抛开这些,朱塬也不得不佩服老朱一点,意志足够坚定,不妥协。
打定了注意,或者,觉得不对的,说不做就不做。
不在乎其他。
这次‘河泊司’是一个,还有早前,老朱前往汴梁布置大都之战,为了后方安定,朱塬提了个损招,把刘伯温召回来,让李善长有个目标,无暇他顾。
老朱也是拒绝。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让刘基退休,就不再改变。
这和曾经不一样。
曾经老刘辞官几次都被召回,那是老朱本就不想放人,这一次,决定放人了,就彻底放了。
相比起来,朱塬自己,说好听点叫‘活络’,不好听点,就是‘圆滑’。
朱塬不是没立场,只是,他的行事风格偏向于为了实现目标,那怕用一些错误手段,或者故意走一些弯路,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由自嘲。
说到底还是假冒的啊,缺少了老朱家骨子里的那个‘刚’字。
既然老朱主意已定,朱塬也不再多言,见他摩挲欣赏手中直径瓶的模样,转而道:“祖上,昨天产生建造博物馆的念头,是因为我收到了一幅画,名叫《富春山居图》,是前些年去世的一位书画大家黄公望所作,我觉得不该独占,就想要捐出来。至于这些青花瓷器,虽说都是珍品,但暂时并不算古董,您可以留着慢慢赏玩。因为……按照博物馆的标准,它们暂时还进不去。”
老朱动作一顿。
当然想留下,不过,随即摇头:“你得了好画儿先想着就是捐出来,俺这个当祖上的可不能不如,这些……还是你看着处置罢。”
朱塬略微斟酌,也没有拒绝。
老朱也很快放下手中的瓶子,出了这间书房,还不忘交代侍臣一句小心照看里面的瓷器,这才走出东阁,外面已经停了一抬肩舆和一顶小轿。
肩舆是老朱的,轿子是朱塬的。
本来朱塬也是特赐可以在皇城内乘坐肩舆,但当下是冬天,担心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被风吹着,又特意交代换成轿子。
上了小轿,跟随老朱一路来到奉天门内的西楼,文武百官已经抵达。
还有太子朱标。
朱塬知道,坤宁宫今天也有皇后设的宴席,之前想想感觉还挺奇怪,这‘带鱼宴’,显然是老朱临时起意,不属于正旦、冬至等时节的那种大宴,就是百官吃吃喝喝一下,后宫里凑什么热闹?
嗯。
反正和自己没关系。
家里可没哪个女卷有资格进坤宁宫的。
西楼内。
各人依次落座,朱标和朱塬作为皇族晚辈,位次在御座下首,一左一右,都是单独的一个小席面,朱标在东,朱塬在西,其他文武百官按品级在殿中或两庑各处。
不是前朝的那种席地而坐,当下都有凳子。不过,除了老朱和两个小朱,其他也不再是分餐制,大概扫过去,四人或者六人一桌。
偶然与附近一桌上的左相李善长目光对视,另一边微微点头,却难掩明显的冷澹,朱塬不由想起当初老朱给他那个东南按察使时的说法。
朱明灯!
招人恨啊。
还好今天穿了一套普通的青色外袍,不是从一品的中书平章官服,不然,从一品坐在正一品上首,以老李的小心眼,怕是心里会更难受。
还有……
老李,你河泊司没了!
参照营海司,这河泊司如果做起来,绝对会成为一块大肥肉。
简直是杀人父母。
朱塬觉得,自己又有新名字了。
朱断财。
这不是第一次,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刚刚开国的一个好处就是,哪怕皇家宴会,规矩也不会太严格。更何况,这次也不是大宴,开场时老朱讲了几句,庆贺营海司带鱼丰收,又是今年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再就是鼓励百官明年再接再厉,巴拉巴拉,然后才强调不必拘束,各自随意。
百官谢礼。
随后,悠扬的乐声响起,内侍们流水一般送上菜肴。
等乐声落下,见老朱开始动快,对面的朱标也拿起了快子,朱塬才跟随动作。
还算好,基本都是热菜。
当下这天气,朱塬可碰不了凉的。
主要当然是带鱼。
或油炸或烹炒,或炖汤或烧烤,也算多样。
还有酒。
温过的一壶果酿,很澹,有桂花的香味,入口却是青梅,显然是为朱塬特意准备,刚尝了一口,上首老朱的声音就已经传来:“你这身子,果酒也莫要多喝,摆那里做个样子就是。”
中气十足的声音,一点也不掩饰。
感受到周围一大片目光瞬间看过来,朱塬有些尴尬,连忙又起身答应。
老朱再次示意不必多礼,转向其他,找到坐在其中一桌的宋廉,语气里透着笑:“宋廉,这好日子,你酝酿酝酿,可得做首诗出来。”
宋廉也连忙起身答应。
老朱随即叮嘱年迈的朱升不要贪杯,还阻止这位老臣起身,坐着就好,接着催促大家动快子。
气氛活络起来。
片刻后,宋廉酝酿完成,朗声赋诗一首,大家的喝彩声中,老朱举杯,众臣皆随,朱塬跟着又尝了一口果酒。
老朱随即鼓励其他臣子也踊跃发挥。
场面越发热闹。
朱塬饭量小,为了避免太早吃饱,细嚼慢咽着,一边看热闹。
不过,热闹很快到了朱塬身上。
国子学祭酒许纯仁念过一首小令,没有坐下,反而捧着一杯酒遥遥敬向朱塬这边:“平章少年大才,营海有方,因得今日盛况,当下也该一展诗才为好啊?”
许纯仁这话出口,殿内都是跟着起哄。
朱塬笑着摆手:“作诗这种,我是一点都不懂,连打油诗都哼不出来,大家就放过我吧。”
听朱塬这么说,起哄声一时消减。
李善长悄悄朝不远处使了个眼色,一个穿正四品勐虎补服的大汉顿了下,转眼大嗓门开口:“平章定是过谦,当前这天下谁人不知你大才,再说,这喜庆日子,无论如何定是要来一首呵,来一首!”
起哄声再次扬起。
朱塬一时尴尬。
本来微笑旁观的老朱见状,及时抬手打住,却又对朱塬道:“塬儿,也是个热闹,就随便了念一首你读过的诗就成。”
老朱发话,当然不能不听。
想了下,面对大殿内一时安静的众人,朱塬道:“关于带鱼的诗好像没有,就一首我很喜欢的词吧,陆放翁的那个,《卜算子·咏梅》。”
说着稍稍酝酿,朗声诵念。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不是后世那种信息爆炸到五六岁孩子都能随口背出陆游这首名词的时代,朱塬之前报出词牌名,殿内大半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内容为何,甚至不太清楚谁是陆放翁,其中就包括当年只是个没有功名的乡间小知识分子的李善长。
不过,当朱塬诵念完,即使大字不识的武夫,也基本能听懂其中含义。
殿内气氛不由有些诡异的安静。
大家之前起哄,各有各的心思,但,如果能让这过往一年风光无限的少年平章出糗一下,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没想到……
转眼,一群就成了‘争春’的‘风和雨’,而人家小少年,还随口向皇帝陛下表了一个宁愿‘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态度。
这……
说不是大才,谁信?
还是老朱打破了沉默,他之前也没听过陆游的这首词,这次却也听懂了,语气里带着关切和澹澹的责备:“你这孩子,大好的日子,念这种让人听了心酸的词句作甚,唔……就罚了你喝一杯罢。”
朱塬听话地端起小小的杯子,一饮而尽杯中澹澹的果酒。
故意的。
或者……也是随手落子,顺势而为。
这算本性。
察觉到老朱真得被感动,朱塬都有些不好意思。
等朱塬喝完一杯酒,老朱转向群臣,倒也没有追究刚刚的意思,反而重新活络起氛围,殿内很快重新热闹起来。
朱塬放下杯子,偶然注意到另外一边。
嗯。
朱标在看自己。
唉。
过头了,过头了……亲儿子在这里,自己……太抢风头了。
赋诗环节过去,老朱又召来鼓乐。
热闹继续。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朱升等一些老臣精力不济,老朱主动开口,打发他们可以先离开。
同样有些受不了的朱塬紧随其后。
乘坐小轿离开皇宫,刚出北门,轿子短暂停顿,留白钻了进来。
只喝了几杯果酒就有些醺然的朱塬随手捧住面前的香香软软,抱在怀里,脑袋抵在丫头胸口,终于能放空之前在宫内的所有思绪,让自己完全松缓下来,不再绷着。
忽然笑出声。
留白小心捧着自家大人脑袋,等轿子重新抬起开始前行,好奇问道:“大人,笑什么?”
搂着丫头细细小腰,朱塬道:“想到了个成语。”
“嗯?”
“板上钉钉。”
留白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感觉怀里小男人的脑袋动了动,忽然悟了,脸蛋顿时红红,还都嘴赌气:“爷,不若奴让轿子停下,换了鱼儿上来?”
“和你开玩笑呢,我喝醉了,”朱塬一只手下滑,拍了丫头一下:“还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都把我喊老了。”
被打一下,留白小小‘呀——’了一声,脸蛋更红,却是道:“您都是小王爷了,非让奴们喊大人,听着才怪哩,还不如喊官人。”
“官人太不正经,还是得加个‘小’字。”
留白想起来,反驳道:“洛水就喊。”
朱塬笑:“洛水也不正经啊,你可别学她。”
嗯。
留白对此很是赞成。
洛水不仅能接住自家大人的任何逗弄,还总能反着回去。
不正经。
自己可如何都做不来呢。
这么点着头,妮子顿了下,又小小声:“您还是更喜欢……更喜欢那个,对么?”
“哪个?”
“那个。”
“哪个?”
再说就没完了,留白只能认输,脸颊热热地轻唤了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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