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内,中枢一干三品以上重臣济济一堂。
既然决定要打,老朱就让众人畅所欲言,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些事上,老朱也很分裂,有独断的一面,也很是喜欢倾听臣子的建议。
大家七嘴八舌,很快敲定了初步方略。
要打,就要全面压上,不能只是常遇春那边动手,武昌的廖永忠和杨璟所部也要出动,一边是寻求东线突破,一边也是夏国吸引兵力,减轻常遇春方向的压力。
问题也不是没有。
变故过于仓促,注定了川蜀的北线和东线都准备不足,虽然重庆方面应该不会料到兴元说丢就丢了,但为了抵御大明进军,相对来说,明夏在两个方向的驻军还是更紧绷一些。
再就是,陕西毕竟初定。
虽说老朱已经下令将李思齐、张良弼等一干陕西藩镇家族都迁来金陵,但如果常遇春带兵入蜀,陕西就难免不稳。
商讨结果是让常遇春尽可能将更多李思齐等部降军带入蜀中,同时再遣大将入陕,镇守长安。
这件事很快敲定,选择了汤和。
大都之战结束,还意外地连续拿下了山西和陕西,按理说,从去年10月开始的北伐已经结束。不过,老朱并没有取消之前的北伐序列,只是在从汴梁返回前后重新进行了各方面部署。
徐达依旧是征虏大将军,并且从之前的坐镇汴梁改往镇守大都。
常遇春作为征虏副将军,在之前突袭开平前,被打发去了陕西。
第三号人物冯胜,被老朱提升为征虏右副将军,当下也在大都。
再就是第四号的征虏偏将军汤和,在之前拿下山西后,被老朱安排驻守太原,相比驻守汴梁的河南都指挥使何文辉,虽然远一些,但分量到底更重。
汤和去往长安,冯胜则转往太原。
由冯胜负责的反向打草谷以训练大明骑军的计划,转为李文忠接替。
说起来,当下北方已经是寒冬,开春之前,谨慎起见,明军并不会随意出塞,毕竟一旦遭遇风雪,对于骑军来说将是灾难性的。
大致商议完,老朱看向书桉对面除了最初表示赞成之后话语就不多的朱塬:“塬儿,你怎不说话,可有什么建议?”
相比站在外围的杨宪等人,朱塬是坐着的,另一边的李善长也因此得以落座。
听到老朱问起,朱塬挺了挺身:“祖上,塬儿不懂具体兵事,不敢妄言,不过,塬儿冒昧说两件事吧,还请祖上及各位同僚指正。”
老朱笑着示意:“快些说,任扭捏。”
朱塬略微尴尬了下,还是道:“第一个,无论是北线还是东线,大军前方都有诸多险地,我的提议是,能用火药炸开的,一定要多用,因此需要加强火药的供应,这样必然能够增加大军的突进速度。”
老朱点头:“是这个理儿,俺稍后就交代火器司把库存火药全送去武昌。呵,还有你那热气球,也定是要用上。”
朱塬接着道:“第二个,祖上,还有各位,咱们要确定一点,大军一旦发动,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灭夏国,是不能停的。”
老朱有些意外:“为何?”
关于这点,老朱刚刚还想过,若常遇春进军不利,那就收兵,缓一缓。毕竟蜀地太险,谁也不能确保会不会有个万一之类。
周围臣子里,不少也是类似念头。
大家之前讨论中没提,也是不想灭自己威风。而且,对于这一仗,众人普遍抱有非常乐观的期待。
朱塬扫了眼四周,说道:“大明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横扫宇内,南北莫不披靡,可以想见,这给了夏国相当大的心理压力,这份心理压力可以让大军在入蜀过程中事半功倍。然而,谁也不能确保自己永远打胜仗,这就需要我们提前准备,万一一时进军不顺,该如何取舍?”
老朱感觉自己明白了,又不太透彻:“那为何一定要打?”
“为了保持我们对蜀地的心里优势,同时,也不让夏国存在侥幸心理。祖上,您想想看,一旦我们进军不利就暂停了军事动作,本来有许多倾向归附的人心态就可能发生改变,觉得巴蜀还可以守一守,保持自立,这就会让我们下一次的进军助力倍增。”
“唔……这也没错。”
周围人……虽然吧,听某个小平章说话,总感觉怪怪的,但也听得懂,同时又不得不附和地点头。
朱塬并没有打住,而是继续道:“祖上,各军打了一年,将士身心疲惫。本来说好要休息一段时间,临时变故,难免影响士气,我觉得,可以激励一下?”
说着不等老朱发问,朱塬已经给出方案:“关于这一次的全军统计,后续的犒赏相关,还有将来奖励田地的事情,我觉得,可以提前通报全军,特别是入蜀的将士,要让他们知道,立功越多,将来的奖赏也就越多,哪怕不幸战死了,他们的军功也不会消失,而是遗泽给家人。”
虽然不上朝,但对于上午朝会上的两件大事,朱塬还是知道的。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自然又是答应。
在场诸人本来也没意见,不过,却也都敏锐注意到了其中一点,相互对视过程中,御史中丞章溢先忍不住,开口询问道:“陛下,何来的……奖励田地?”
“呵,这是俺和塬儿私下商议,还没有具体章程,”老朱说着,朝康茂才示意:“茂才之后不是要屯田么,这屯田所得土地,塬儿提议,将来均分给诸军将士,也算跟着俺打下这江山的犒赏,俺也觉得不错。”
大家一时沉默。
片刻后,中书参政杨宪开口道:“主上,此举好似那唐时均田之制,臣觉不妥。将来……若无田可分,还如何让将士用命?”
“俺都说了,还没个具体章程,将来定也不会重蹈李唐覆辙,”老朱说着,不再理杨宪,转向李善长道:“就如塬儿所说,你们稍后也加上这一份通报出来,传送全军。”
李善长没有看朱塬,也没有反对,坐在椅上微微躬身答应。
老朱又问了下众人还有没有其他意见,见大家纷纷摇头,便打发诸臣各去忙碌。
只让朱塬留下。
等其他人都离开,老朱示意朱塬不必起身,一边拿起书桉上一封奏折翻开,一边笑问:“身子可好些?”
“好多了,今天还去了金陵大学那边阅看试卷。”
“还是要多注意着些,莫要操劳,”老朱说了句,便转了话题:“俺近日把你那经济之学,呵,是那‘生产’一篇,还有你在明州时的日志,都给了标儿研读。标儿说感悟颇多,也有诸多不明之处……唔,今日就算了,来日方长。等下……去内宫说了事情,就赶紧回去歇了。”
内宫……事情?
什么状况?
面对朱塬的疑惑,老朱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笑着道:“本也是这两天喊你来,恰好今日,你就直接了去皇后那里罢,让她和你说。”
朱塬一头雾水,还生出不妙的感觉,却也只能答应。
见老朱摆手赶人,朱塬没有立刻离开,想了想道:“祖上,我觉得,可以在这边,开辟一间会议室。”
老朱才用红色钢笔在面前奏章上写下几个字,闻言抬头:“会议室?”
朱塬比划:“就是……一张大桌,祖上坐上首,臣子列两边,开会时手里也能随时纪录或者翻阅文书。另外,桌尾最好再树一块黑板,便于臣子悬挂文件或书写讲解。祖上,说实在的,这比大家双手空空站着用脑子说事更有效率,就比如我,我身子弱,长时间议事,若是站着,很快就要双腿发酸,头晕脑胀,根本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我想一些老臣也是如此。”
“俺知道,”老朱点头:“你在明州弄那……呵,还有人因此弹劾你哩,乱来。”
让老朱和臣子平桌而坐,确实不合礼制,这年代不能不在意这些。
朱塬想了下,说道:“那就改改,同样的会议室,祖上单独一个御座,按规制摆高一些,之后还是一张长桌……嗯,祖上若是觉得不妥,就算了。”
说起这个,主要是,之前朱塬和左相坐着,其他人都只能站着,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而且,弄一个会议室,也确实能提高效率。
老朱没有摇头,稍稍沉吟,说道:“你说这都是道理,俺也不是拘泥之人,唔……俺稍后就让人把南边屋子收拾出来,做成你说的……会议室。”说完这个,老朱再次赶人:“今日就如此,你去后宫那边罢。”
朱塬没再多言,起身施礼告辞。
出了东阁,乘坐小轿一路向北来到乾清门外,因为是老朱吩咐,通报之后,很快得以进入。
马氏在乾清宫一处偏厅等着自己。
见礼过,吩咐内侍端了凳子让朱塬坐下,马氏也问过几句他的身体,才笑着打开放在一边桌上的一个红木盒子:“是这,你年龄也到了,前些日子夫君吩咐让我给你挑一挑,看那家闺女合适,我就挑了几个,还画了像,你来瞅瞅。”
说着已经从盒子里取了一个一尺长的画轴出来,展开道:“这是都督同知康茂才家的闺女,今年十六,我觉她最合适,其他都小了些。”
夫妻俩之前商议给朱塬挑年龄大些的姑娘,问题是,这年代,就算不成婚,到了十六岁还没定亲的,并不常见。
朱塬这才想起,之前在东阁那边,康茂才看自己的表情……似乎有些怪。
嗯。
好像不止康茂才。
难道……大家都知道皇后娘娘在给自己挑媳妇的事情,就我不知道?
不对!
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
见内侍接了画轴展开在朱塬面前,朱塬没看那画像,而是转向马氏:“娘娘,我……我还小。”
“不小了,一些人家,你这年龄,生了几个孩子的也不少,”马氏目光温和地望过来,顿了顿,又道:“这是你‘主上’吩咐,望你早些个结婚生子。”
马氏提起‘主上’这个词,带着澹澹的调侃。
已经是一家人,马氏觉得这称呼不太对,但见祖孙两个都习惯的模样,她也没有刻意去纠正。
显然,她并不知道,朱塬说的是‘祖上’,不是‘主上’。
朱塬没时间计较这个,倒是瞬间明白了老朱的心思,大概是担心他身体……太早没了,因此希望他早些留个后代之类。
这也是这年代的普遍心态。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概就是这种。
就像……传统上还有个多被批判的‘冲喜’习俗,一方面是希望凭借喜事创造些不太可能的奇迹,另一方面,也何尝不是为了留下后代?
想明白这些,朱塬一时有些感动。
老朱对自己真是完全没得说。
不过,感动归感动,结婚……瞄了眼画轴上的瓜子脸姑娘,朱塬很快又转向马氏:“娘娘……我,嗯,塬儿很感激祖上,还有娘娘,但……我觉得,我……能不能先和祖上谈谈?”
马氏饶有兴致:“有甚么话,不能和我谈么?”
这……还真不能。
我要说我来自六百年后,怕是您当场就要喊人斩妖除魔了。
见朱塬一时无言,马氏拿起另一个画轴:“想来是对康茂才家的不满意,再看看这个,吴良家的,吴良……你是知道的,你主上不喜他那份执拗,但也知他德行,吴家的家风也定是好的,这是吴家的大娘,今年十五。”
另外一个内侍接过画轴,也展示在朱塬面前。
马氏见朱塬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道:“就算你要和你主上说话,也得先把我挑选这些闺女看完了,我可费了心思呢。”
好吧。
朱塬只能硬着头皮观看,一边听马氏介绍。
脑子里还总忍不住回忆相关人等曾经的历史,好像……都挺坎坷。
坎坷啊!
看完了八副画像,马氏终于放过朱塬:“去罢,和你主上说完,好歹给我个回话。”
朱塬起身告辞。
再次见到老朱,发现某人正在指使一些侍卫腾挪东阁南边的一间屋子。
还真是雷厉风行。
没想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又会回来,老朱当场让朱塬参谋几句,祖孙两个才回到他办公的书房。
对面坐下,见朱塬一脸纠结的模样,老朱也露出少见的调侃:“怎了,都不满意么?”
朱塬稍稍整理思绪,终于做出决定,站起身,郑重朝书桉对面的老朱跪下,行大礼道:“祖上,塬儿不想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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