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朱文奎来到大都城外的校场时,郭康正在门外等他。
这个训练场本来是在城里的。君堡当年已经衰落的不成样子,原本繁华的城里人烟稀疏,迪奥多西城墙内,多出了大片空地,别说找个空地当训练场,连在城里种田的都有。
但现在,城市人口渐渐多了起来,训练场就得挪地方。尤其是郭康喜欢火器,总想整个动静大的。城里人不堪其扰,大家只能把他和他那堆乱七八糟的小发明,都请外面去。
两人刚见面,朱文奎匆匆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个铁质小零件,展示给郭康看:“这就是上次你说的连接件,我想了想,不如把结构改一改,就调整了下设计,找人帮忙打了出来。你看看怎么样?”
“这么快?”郭康有些惊讶。他接过那個铁器,来回翻看了下:“这个曲面真不错,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之前你找的师傅,是个行会推荐的关系户,手艺太糟糕了。”朱文奎面带不爽地摇摇头:“我看不下去,索性自己上。你看,我磨的都比他好。”
“这样……”郭康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行会组织确实有打压新人和垄断职位的问题,但如今的汗廷里,不乏见过世面的人,想占住这个位置,多少还是要有些本事的。之前的希腊老师傅,手艺不说精湛,至少也是当地的上等水平,不算糟糕了。
郭康怀疑,还有其他的原因。
“是不是他们工具不行,或者什么方法不对啊?”他问。
“可能都有问题吧。”朱文奎想了想,分析起来:“我看他们打磨零件用的砂轮,质量都不行。”
“所谓砂轮,你可以理解成一个高速旋转的圆盘形磨刀石。”他给郭康解释道:“其实这是很古老的东西,先秦时,就有人在用了。我还专门查了查资料,说希腊人也很早就发明了这种东西,而且就是在大都城最早普及开的。”
“我觉得这玩意儿,应该发展的很成熟了。”他摇摇头:“没想到,至今还是这么粗陋。”
“希腊人被各路人马,来来回回打了好几百年了,技术倒退也是没办法的。这边至少还有个城,我们收复雅典的时候,那边都成了土匪窝了。”郭康替希腊人开脱道。
“一开始,雅典和摩里亚那一带的‘希腊故地’,是一些西欧佣兵团,和各路海盗、军阀们乱战的地方。汗廷对那里根本没什么兴趣,觉得实在太穷了。”
“后来海伦娜太后掌权的时候,坚持说,收复故土有利于提高紫帐的合法性。之后,她才出兵把那里的天主教军阀们轰走,又亲自跑到那边,千方百计收服了山里的一众希腊寨子——这些‘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的后人’,已经比北边平原上的斯拉夫人还野蛮了。”
“前几天,我还听希腊教师说起那个地方,讲雅典一度还是海上的小霸王呢。”朱文奎也有些感慨:“这么看,真的是倒退的厉害。”
“是啊。”郭康点头道:“所以,如果有什么问题,也不用苛责人家。你看看有哪些工具需要改进的,直接让助手跟我说。如果能找到,我就给你找更好的;找不到的话,我设法给你多弄点资金,咱们自己做也行。”
“那恐怕得让你多花点钱了。”朱文奎立刻发起牢骚:“我虽然不是匠户,但从小就对这些器械的玩意儿有点兴趣,这些年在泰西之地,该了解的也了解不少了。他们这个工艺,不是一处不行,而是处处不行。”
“你看。”他指了指那个抛光的曲面:“这个地方,看起来只是打磨手艺不行,其实我看了下,是他们的砂轮,本身就不够圆,不知道是怎么被认定为合格的。而且,转动砂轮的轴,也不够直,打磨的时候居然会来回跳动,这还怎么用?”
“轴给他修好,也不行,因为整个驱动装置,就是个木头做的粗制滥造的产品,这东西跑起来,不稳才是正常的啊。”他一摊手:“这么查下去,整个工坊看起来都有问题。”
“你要真想做一批合规的零件出来,而不是每一个都得我慢慢去磨,估计得从头建立一个新工坊了。”他把零件又丢给郭康:“可能都不止一个工坊。给这个工坊提供器件的其他工坊,都得按更高的要求,重新来。伱看,这要花的钱,可就多了。”
“不要紧,我家颇有家资,这些我来想办法就行。”郭康大方地表示:“请世子闲暇的时候,去工坊督造。那边的事情,就烦劳了。”
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计划。
之前捣鼓蒸汽神龛的时候,义母嫌他不好好学习,天天搞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不愿给钱,他就是以演示神迹为由,说服了擅长魔术戏法、在这方面颇有眼光的王大喇嘛,获得了教会的特别投资。
而这次,也不难。拉了朱文奎入伙,就可以用外交开销的名义,直接向大汗一家要钱。
紫帐汗廷的开支,也分为大汗的私账和朝廷的公账。平时,招待客人、派遣使者的花费,基本都是走公账。而遇到赏赐、赠礼、宴会之类,就算大汗自己掏腰包请客,算在私账上。
而私账里,有一些调度非常灵活的、被称为“葡萄钱”的机密费用。
这倒不是为了贪赃分利,而是形势使然。
早些年,小亚西部的艾登贝伊国决定向紫帐朝贡,贝伊亲自来大都,得到了大汗的热情接待。
然而,等他回去之后,奥斯曼人派间谍潜入大都,从卖酒的商人那里,获得了确切的账目和运送记录,发现贝伊不但在宴会上喝、在宅邸里喝,还专门买了一大批带回去。
奥斯曼借此指责艾登王朝违背教法,号召大家都去圣战他。
艾登的贝伊也不是好惹的,他派了人,很快找到了小亚东部、卡拉曼王朝的把柄。
原来,卡拉曼贝伊不仅在访问紫帐汗廷时酗酒,还闹出过事:他们的宴会之后不久,大汗约翰·昔剌就因病去世了。民间都传说,认为大汗其实是拼酒喝死了。
所以,凭什么只打自己?这么多突厥诸侯,他才不信有谁没干过。有本事一个个查,一个个圣战,看谁躲得了。
由于艾登贝伊实现了“酒捆绑”,对其他贝伊们造成了威慑,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共同阻止奥斯曼出兵,不能让事情闹大。
卡拉曼是当地大国,借助商业上的往来消息,贝伊很快得知,奥斯曼自己其实更恶劣:他最近倒是没去紫帐吃酒,没留下账目。但那里的宫廷商人,定期都要渡海去克里米亚,从威尼斯二道贩子手里,采购那边的优质葡萄酒。算起来,他们消耗的还挺快,比其他贝伊们花的都多。
卡拉曼公布了消息之后,奥斯曼也非常尴尬。最后,大家不得不进行谈判,决定互相不用这个理由进行谴责,同时致函紫帐汗廷,要求他们把手下管的严一点,不要整天搞大新闻。
紫帐汗国也只好表示接受。那之后,汗廷账本里,就没了这部分酒品采购记录,只是统称为“葡萄钱”,表示招待费用。采购的时候,也是找口风紧的熟悉商人,以其他理由秘密购入。
给朱文奎开工坊,也算外交接待,所以这部分经费,只要找皇后点头,然后让大司库奥特里福斯给钱就行。狄奥多拉比义母可好说话多了,通过她,要点钱肯定不难。
想好了办法,郭康就收下零件,请朱文奎跟自己一起去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