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岁,二十年宦海沉浮……下半辈子,甚至日后青史留名,全看今天了。
黄孝儒昂然起身,迈步向外走去。
竟然头也不回,毫无迟疑。
徐景昌也站起身往前走,解缙差了半个身位,跟在后面,他低声道:“定国公,这场大戏,他能唱的下来吗?”
徐景昌淡淡一笑,“解学士,你要相信一个四十岁老男人的心,他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解缙瞪大眼睛,愣了少许,想到了自己,再也不敢怀疑,疾步匆匆跟上去。
黄孝儒居中而坐,徐景昌在左手边坐着。
解缙坐在右手边,他摊开了宣纸,手里提起毛笔,随时准备记录。
大堂之上,已经摆好了架势。
大堂外面,一直延伸到街道之上,已经被人山人海填满了。
宗室藩王,当朝勋贵,还有闻讯而来的百姓,众人翘首以盼,一双双炽热的目光,全都落到了主审官黄孝儒的身上。
他好比透镜聚光的那一点,温度上来了,热度起来了。
冒烟了,着火了,不拿出点本事不行了。
黄孝儒啊,这一次可比昔日的科举还要重要一万倍啊!
他猛地伸手,抓起惊堂木,狠狠拍了下来。
“带人犯!”
他的一声令下,锦衣卫押解着佥都御史俞士吉、大理寺少卿袁复、御史车舒、贺银等人,从大堂之外,直入大堂。
从这一刻开始,较量就来了。
黄孝儒让人犯在老百姓中间经过,让他们感受百姓的愤怒,体会那种千夫所指的感觉。不要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在汹涌的民意面前,就算比你们高几倍的官员,也就是个屁!
事实证明,这一招确实有了作用,而且是超出想象的。
俞士吉脸色惨白,冷汗湿透后背,两条腿都不管用了。
要不是锦衣卫提着他,根本到不了大堂之上。
后面的官员也都是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感觉,老百姓竟然是如此可怕。
足足花了一刻钟,才穿过人群,到达了大堂。此时这些人哪还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纷纷拜倒地上。
“罪员拜见堂尊大人。”
黄孝儒莫名振奋,这帮人竟然给我磕头了,还真是不可思议。
他沉吟了半晌,缓缓道:“既然口称罪员,你有什么罪?俞士吉回答。”
俞士吉是左佥都御史,问案也是他的老本行,稍微定了定神,就说道:“罪员狎妓,有辱官风,辜负圣恩,按律理当罢免官职,永不叙用。”
黄孝儒笑了,“不愧是督察院的人,就是懂得大明律。但本官有所不解……伱怎么认定自己是狎妓?”
俞士吉一愣,“堂尊,寻欢作乐,饮酒狎妓,有辱官箴,这事情还有疑问吗?”
“自然。”黄孝儒冷笑道:“所谓狎妓,必定是去朝廷指定的乐户,如此才算狎妓。可若是良家女子,那就是逼良为娼。”
俞士吉立刻道:“堂尊大人,你这就是为难人了。罪员偶尔去了青楼,给了钱,找了姑娘,难道我还要先询问她是不是乐户?如果不是,就让她离开,另行更换?似乎没有这个道理吧!”
黄孝儒笑道:“俞士吉,你属实伶牙俐齿,但我要问你,你去的地方是青楼吗?”
俞士吉脸色微变,却还是镇定道:“我去的虽说不是秦淮河的乐户青楼,但偌大的应天,有些暗娼也是寻常,罪员只是偶尔一去,并不知情。”
黄孝儒点了点头,又看看其他人,“你们也和俞士吉一样的说法?”
众人互相看了看,他们也不能说没去,如果要丢官罢职,也只能认命了。
见众人没有反驳,黄孝儒又对许典吏道:“把他们先押到旁边的房舍。”
许典吏照办,随后黄孝儒道:“把暗娼的东家押上来。”
这一次不用从人群经过,很快就带上来一个中年妇人。
她姓花,早些年有个名号,叫牡丹。后来上了年岁,又干了这个生意,因此得了个诨号,叫花大虫。
“这是本官拿到的口供,你的那里有三十七个姑娘,其中二十八人都是良家子弟,并非乐籍。此事你可知道?”
花大虫刁钻泼辣,对待手下姑娘,半点不留情,比母老虎还狠。
但是她的那点威风,到了大堂之上,就根本没用,她已经吓得浑身颤栗。
“民妇、民妇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逼良为娼?”
“为……为了给她们一口饭吃。实不相瞒,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她们到了京城,也是在外面饿死。小妇人见她们可怜,就收留了她们……只是小妇人家底薄儿,总不能坐吃山空。大姑娘家的,又没有别的法子,只能靠着脸蛋谋个生路。要说起来,大家伙也都是可怜人,小妇人知罪,知罪了。”
说着花大虫匍匐在堂上,不停磕头。
案子问到了这一步,堂上堂下,都有些怅然。
兴师动众,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还以为能问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结果几个贪官污吏,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出来寻欢作乐。
几个寻常女子,没有出路,只能出来招呼客人。
这种事情,不说天天发生,那也是司空见惯,没有任何稀奇的。
该罢官罢官,该杀头杀头……没准花大虫都不用死,实在是让人失望!
大堂外面,林三两口子也在。
其中唐赛儿更是爬上了树杈,只为了看清楚一些。
见是这么个结果,她也失落了,都是可怜人啊!
可就在这时候,黄孝儒突然一拍桌子,冷笑道:“花大虫,你的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只可惜,在我手上,有一本名册,是从你们那里搜出来的。”
说着,黄孝儒让人拿上来一本册子,他随手翻开,冷笑道:“你这里面记载着在京官员的喜好,其中俞士吉喜好谈论诗文,贺银最喜水墨丹青……其余官吏,不下百人。你做的好生意,居然把朝廷官员的喜好都揣摩清楚了。你这是一般的可怜人,为了糊口吗?”
花大虫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惨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
“大人说笑了,小妇人不知,小妇人就是随便写的。”她神色慌乱,失去了分寸,嘴里也开始前后矛盾。
黄孝儒冷笑道:“花大虫,你要清楚,豢养女子,勾引百官,就凭着这本册子,我就能定你个谋大逆的罪。别说你了,就连你的家人,手下,亲朋,凡是和此案有牵连的,一个也跑不了!至于你,听说过千刀万剐吗?就是把你的肉切成一片片的,足足要切满三千六百刀!”
听到这里,花大虫再也绷不住,失声痛哭,“大人饶命,饶命啊!小妇人有冤屈啊!”
黄孝儒立刻道:“本官秉公而断,没法饶你!能救命的只有你自己,你听好了,大明律法载有明文,受人之命,属于从犯,从犯罪减一等。有立功表现,还可以宽宥。”
黄孝儒淡淡道:“本官打听了,你在十多年前,不过是秦淮河的一个寻常青楼女子,算不得多出众,只是琵琶弹得好。让你弄这么多姑娘,又了解百官喜好,你没这个本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人顶罪,把自己陷进去?”
黄孝儒循循善诱,花大虫眼神飘忽,似乎有什么话,却又不敢说。
“本官是定国公徐景昌,现任锦衣卫大都督。”
一直没开口的徐景昌突然道:“你要是能指认不法,我现在就可以抓人。而且还会安排人,保护你的安全,有这么多人看着,你死不了。”
徐景昌语气平平的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杠铃。
花大虫痛哭流涕,“小妇人,小妇人是奉了廖家之命,才开的暗娼。”
“哪个廖家?”黄孝儒下意识追问,但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花大虫低声道:“就是德庆侯的那个廖家。”
廖永忠!
竟然是他的后人。
黄孝儒不由得追问道:“廖家可是公侯之家,开国勋贵,又怎么会干这种下作生意?你分明是诬陷!你这个无耻的妇人,少不得要按照诬陷勋贵的罪名,严惩于你!”
“小妇人没有,没有啊!那位贵人是方,方孝孺的学生,他还给方孝孺收尸来的!”
一句话,全场皆惊,堂上堂下,里里外外,都陷入了震撼之中……什么?这个案子竟然牵连到了开国侯爵之家,还是方孝孺的门生。
要知道朱棣亲自圈定的四个逆贼,就是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和陈迪,在这个大明朝,居然还有人敢替方孝孺收尸?
而且方孝孺名声不错,为人正直,他的门生竟然干这种事情?
原本一个寻常的案子,竟然问出了这么大的故事,就连黄孝儒都有点撑不住了。
他扭头看向了徐景昌,眼神满是祈求。
定国公,不是卑职不想唱下去,奈何这出戏超纲了,卑职不会啊!
这时候徐景昌也站起身,“不许乱,全都原地站好,切勿踩踏。”随后徐景昌将腰上佩刀摘下来,大声道:“千户朱勇何在?”
“卑职在!”朱勇立刻站出来。
徐景昌将佩刀递给了他,“这是陛下御赐之物,你现在带齐二百兵丁,立刻将廖镛缉拿归案,一定要快,我就在这里等着!”
朱勇点头,丝毫不迟疑,“请定国公放心,卑职去去就回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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