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晚霞火红一片。
月儿隐上西天。
东林寺,三慧院。
赵清秀轻轻推开院门,走进静悄悄的院子。
孙老怪自病房走出,打着哈欠,满头白发颇为凌乱。
“丫头,怎么才来,饭呢?饿死贫道了,有没有肉?来酒,来酒!得管饱管够,才不枉贫道忙活一天,帮这小子消化龟甲天牛。”
“嗯啊。”赵清秀乖巧捧着一只食盒递去。
院内,孙老怪喜色接盒,挑开条缝,嗅了口酒香饭香,满意走开,让出了身后的屋子。
赵清秀伸手张嘴,欲言又止。
孙老怪挥手,不耐烦驱赶:
“去去去,等他醒,饭菜都凉了,药效太猛,还得消化一阵,到时候丢两个馍馍在床边,给他半夜起来啃就行了。
“嘶,哑丫头,你这手艺真是香啊,就是辣了点,贫道算是有经验了,你们这家乡菜,微辣都不能点,这两字比江湖道士还会骗。”
“咦,不对。”注意力全在食盒上的孙老怪反应过来,回头嘀咕:
“你给他带饭干嘛,就不怕被他尝出味来,猜到是伱?到时候你怎么走?
“不行不行,这些菜贫道得全吃了,不能留他。”
鹤氅裘老道怀抱佳肴美酒,正气凛然。
清秀哑女低头,缩在吴裙中的小手,习惯性的捏住袖口。
站在院内黄昏夕阳里,她指尖撩了下耳边垂落的青丝。
“你想亲眼看一下他醒的模样?你是不相信贫道的医术还是干嘛。”
孙老怪撇嘴:
“不行,哪怕再装厨娘都不行,他可是在地宫瞧过咱们俩样子的,肯定有疑心。”
他怪声模仿:“一个悲田济养院没人要的小哑巴,怎么能做一手我的家乡菜,奇怪,真奇怪,莫不是我家哑巴娘子?”
瞥见院中央的哑女突然蹲下抱膝,小身板抖了起来。
孙老怪立马住口,朝身后病房摆摆手:
“行了,你进去吧。”
落日下,鹤氅裘老道士一手抱食盒,一手提起酒壶,仰头张嘴,接住酒水细流。
他“啧啧啧”砸吧嘴巴,独自走远,消失院门口。
有一声老道士的嗓音幽幽传进院里,意味深长:
“哑丫头,趁着天还没黑,好好看一眼他吧。
“嗯,最后一眼。”
毒舌碎嘴的孙老头离开,三慧院内再次恢复宁静。
抱膝哑女默默站起身。
走去井口,打起一桶冷水,低头用力搓洗了下沾菜油的手。
擦拭的很干净。
“吱呀”,推门声响起在黄昏斜阳的屋内。
赵清秀脚踩一抹醉醺夕阳,停步在一位短发俊朗青年的病榻间。
回望一眼屋内。
空荡荡的。
床榻前,二人,一躺一坐。
哑女嘴里轻轻“啊”了声,指肚缓缓抚摸欧阳戎削瘦坚毅的脸庞。
动作轻柔,像是害怕吵醒他深沉的清梦。
又只剩下她与檀郎了。
赵清秀倏忽记起。
第一次见到檀郎时,他们也是这样相遇:
宁静黄昏,空荡荡的屋子,满是药味的病榻,
还有昏迷不醒的他……
那时候,她家是村子里最贫困的几户之一,长辈嘴里唯一的阔亲戚,就是嫁入欧阳氏的堂姑。
欧阳氏是村镇上的大户家族,族人不少,每一代都有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堂姑其实在欧阳氏过的也不太好,年轻守寡,照顾独子,檀郎又体弱多病。
但欧阳氏作为寒门,书耕传家,族里有划定的良田,产出专供檀郎等子弟读书,对族中寡妇也有接济。
堂姑一家的日子,依旧过的比她家好很多很多,且体面。
赵清秀自记事起,就知道了自己是阿父阿母嘴里的赔钱货,后又高烧,睁开眼后,张口只能傻傻的“啊啊啊”,成了邻里孩童们嘲笑戏弄的哑巴女娃。
赵清秀至今都还记得,那间小小的简陋草屋里,常年沉默压抑的气氛,一家三口寂静吃饭、响起‘吱吱呀呀’声的餐桌。
记得阿父木讷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斗的背影。
记得阿父阿母每一次看向她时,总是愁眉不展、藏有心事的目光。
还记得他们偶尔的争吵、砸在地上的瓦罐木架等等等等。
纵使她怎么努力的埋头刺绣女红,补贴家用,小脸希冀、抬头看去,依旧不见阿父阿母展颜。
直至那一天,赵清秀此生难忘的那一天。
阿父布满干巴巴皱纹的瘪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颜,揉了揉她歪鬓的小脑袋。
那一天她织的布没有拿去换米,而是被阿母裁剪成了一件新衣裳。
哑女换下破布,穿上新衣,被送去一座高墙大院里。
屋外,是满脸讨好的阿父阿母与皱眉勉强的赵堂姑的聊天声。
被忘在外屋的她,也与今日一样,孤身一人,走进了弥漫药香的里屋。
看见了病榻上沉睡的他。
黄昏的夕阳斜照在侧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金辉,干干净净,安详美好。
赵清秀自打第一次见到檀郎,就喜欢上了他。
不知道是为什么。
本该记清楚的阿父阿母的容颜,早已模糊忘记,可那日病榻前的一眼,却记了许多许多年。
后来,没有意外,赵清秀成了欧阳氏的童养媳。
她并不怪阿父阿母‘卖’了她,正相反,那时还很替阿父阿母感到开心,她终于不是白吃大米的赔钱货了。
同时,在赵堂姑与甄氏面前,哑女赵清秀不禁低头,感到自卑愧疚,自觉配不上檀郎。
她的檀郎啊,是令其无比崇拜艳羡的读书郎。
赵清秀十分知足,很珍惜很珍惜眼前的小夫君,哪怕他时常在病榻上咳嗽,时醒时昏。
她安静的守在病榻旁,浅笑刺绣,默默陪他。
赵清秀永远也忘不了,病榻前那一段宁静美好的日子。
后来檀郎时而醒来,发现她是哑巴,毫不嫌弃。
清醒时,取来《诗经》,开始撑着身子,教她写字。
三百零七个字。
赵清秀清晰的记得,直到那只白猿出现窗边前,檀郎一共教了她三百零七个字。
从第一个字,同时也是她的姓氏,“赵”字。
到最后一个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中的“清”字。
至于后来,好动白猿出现,引起婆婆赵氏、婶婶甄氏误会,她被赶出家门的故事,赵清秀与叶薇睐有细细讲过。
被“恰好”路过的师尊捡漏带回云梦剑泽后,无数个日夜,赵清秀也曾一次次的回望幻想过。
若是当时檀郎没有重病昏迷,她努力用仅有的三百字储备,生疏的将白猿刺人的真相原委解释给檀郎听,或许她就不会被婆婆婶婶赶出家门了吧。
可转念一想,如此离奇之事,或许就算解释了,檀郎与婆婆婶婶们也很难相信。
或者说,就算亲眼见到白猿相信了,但她端坐深房,静若处子,却引来一只好动白猿,刺伤小夫君。
可能落在思想保守封闭的乡野众人眼里,也是不祥之兆吧,那么迎接她,可能是猪笼也说不定……
用师尊后来的话说:这都是命。
赵清秀有时信命,有时又不愿信命。
江湖之人皆夸,越处子传承神话灵性,生而知之,与灵动白猿对搏,苏醒绝世剑术,浑然天成,冠绝当世。
可是只有赵清秀自己才清楚,当初白猿偷溜入屋,似为引起静若处子的哑女注意,抓起绣针顽劣刺伤檀郎时。
胆小怯弱的赵清秀,能勇敢的捏起绣针,刺向那头白猿。
她满心只为夫君檀郎,而不是想要去学习什么绝世剑术。
这就是……命?
眼下也是如此,在龙城两次找到檀郎,他都是重伤昏迷。
病榻前,斜照的夕阳渐渐收起消失,不知不觉屋内的视野昏暗。
赵清秀弯腰凑近,仔细端详着他的睡容,右掌四指温柔抚摸。
趁着还未天黑,她要牢牢记住他的容颜。
因为很快,她的天就要黑了。
少顷,痴情哑女缓缓垂眸,收回目光,转身走去桌边,将这些日子与大师姐、谢令姜等人交流沟通时的字迹字稿全部收入袖中。
这些纸张上各式各样的字句里,还包括她滚瓜烂熟的那三百零七个字。
是赵清秀深夜孤守檀郎床头时,发呆写的。
多想让他看一看,她学的字啊。
赵清秀的目光怔怔落在手里纸张上的最后一个“清”字上。
“赵清秀”三字,是她随师尊回到云梦剑泽后,取的名字。
此前,他们一直叫她“绣娘”。
那一日永别了檀郎,远离了生活了十来年的家乡,师尊转头问其名字。
呆坐泥地的她,用食指在身旁泥地上呆呆写下了一个“清”字。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叫绣娘的童养媳,多了一位越处子赵清秀。
赵清秀的故事简简单单。
她与檀郎的感情也简简单单。
简单到她的心里仅有一个檀郎。
清理掉屋内所有她留下的痕迹。
赵清秀缓缓转身。
“咳咳咳——!”
这时,床榻方向传来一阵剧烈咳嗽。
赵清秀娇躯一僵,忙不迭躲入阴影之中。
可旋即,随着病榻上某人咳嗽声的增大,阴影中紧张咬唇的她,忽觉不对劲。
再次走近床头,看清欧阳戎痛苦神情,赵清秀小脸先是一愣,旋即恐慌。
“水……水……水……”
好消息是病榻青年终于虚弱说话了,坏消息是,他满脸涨红,紧闭眼睛,咬牙撕扯衣领出的衣襟,似乎燥热难耐。
“啊,啊,啊!”赵清秀急得团团转。
她先是闪身桌前,倒满杯凉茶喂欧阳戎。
见其异常燥热状态依旧没用减轻迹象,哑女赶忙跑出门,拉来一位咽酒抹嘴的鹤氅裘老道士。
“到底何事这么急?你说清楚……算了,和你一个哑巴处事真难。”
孙老怪叹息一声,两手笼袖,自若进门。
闲庭散步的他,先是瞥了一眼病榻上异样的欧阳戎,然后立马切换出一副皱眉严肃的表情,嘴里倒吸一口凉气:
“不好!
“哑丫头,可能是龟甲天牛的药性太强,也可能是配制的方子里,血红花与丹参对冲,勾动了腹下关元穴的旺盛气血。”
“啊?”
“反正现在情况不妙就对了。”
“啊啊咿呀!”
“你问怎么办?这个嘛,说好办也不好办,说难办也不难办。
“简而言之,此子现在气血燥热,体内阳气太重,需要处子阴气调和。”
孙老怪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说:
“差点忘了,这小子此前精神气缺失,但身体内的气血却一直旺盛未减,眼下意外被天雷勾起了地火……真是造孽啊。”
他左右四望,摊开双手,空叹一声:“贫道是道医,不是老鸨,大晚上的,哪里给他找处子去?更何况多一笔买卖,得加钱才行。”
原本满脸焦急的赵清秀听完后,微微张开粉唇。
就在这时,她察觉到旁边的某个无良大夫余光如有若无的在瞅她。
她登时脸颊滚烫无比。
可转头一看正在扭扯衣裳的燥热青年。
赵清秀又手足无措。
孙老怪若无其事的偏开目光,叹息一声:
“欸,你们越女好像有规定终生不可嫁人,否则受罚,算了,规矩最大,再不给他泄火,就要凉了,那……
“贫道还是去叫下那个姓谢的俊俏女儒生吧,她好像挺关心这小子的,又是完璧之身,估计愿意咬牙,吃个大亏。”
孙老怪扭头就要走,可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一只仅有四指的小手紧紧攥住。
“额,哑丫头,你这是干嘛?快快放手,此子来不及了。”
她用力摇头,死不放手。
孙老怪压住嘴角,作皱眉寻思状:“那你这意思……”
哑女清澈眼眸直直倒映病榻青年。
有那么一瞬想过成人之美,可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像是要彻底失去所有一样。
这是……她的檀郎啊。
孙老怪点了点头,自顾自说:
“哦,原来意思是,你来啊……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放不开脸。”
赵清秀俏脸“刷”一下红透,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可鹤氅裘老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终生不准嫁,不代表终生不能失身对吧?
“倒挺灵活,好吧,那回头给你开点药方,掩盖一二,可别让你大师姐知道了,还好这儿有位妇科圣手。
“那行吧,贫道去外面守着,离远一点,你在这儿想想,怎么救他吧。”
孙老怪出门。
赵清秀烫脸埋胸,迅速关紧院门屋门,摘取背剑,剑立门前,布阵警戒。
她回过头,屋内又只剩二人。
看着熟悉的空荡宁静的屋子,熟悉的檀郎的病榻,
赵清秀小脸忽然恢复了些平静。
她眼底有释然,也有害羞,更有欢喜。
是命啊。
这位闻名天下的越处子,锁骨出奇的瘦而美,仅需解开束腰,微微后缩削肩,一件对襟的吴裙便完整滑落,宛若剥开荔枝。
俄顷,里屋出现了比白月光还要美好的景色。
什么也不会,只能笨拙摸索,风景愈显羞涩。
……
孙老怪走出屋,远离三慧院。
边饮酒,边摇头:
“这呆丫头,既然如此喜欢他,什么都不要怎么行呢。
“总得讨点东西吧。
“贫道也算是成人之美,咦,不对,怎感觉这种事,女子亏些,哑丫头又要吃亏了?”
老道士立马摇头,嗤声嘀咕:
“也不对,你小子不是标榜正人君子吗,还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虚伪!休想独善其身,立什么君子牌坊。
“欸,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
不知过去多久。
某张病榻上。
年轻县令闭目安睡。
哑女笨拙,细颈有牙印,她小脸怔怔,仿佛神游天外。
“嗯……咿呀……”
哑女手捂颈伤,视野全部聚焦在前方洁白的墙上。
墙是空的,她是满的,墙是硬的,她是软的,墙是白的,她却是粉的,她眸中的倒影忽上忽下,墙是动的。
她笑了。
这一瞬,她终于拥有了他的所有。
好了,一直想描绘的画面写完了,就是为了这碗醋,包的一顿饺子……(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