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炎与蔡勤军表面气势汹汹,实则,优势在我。”
“哦?如何得出。”
“古往今来,内战起兵,以小博大,最重要的向来不是地盘、兵源……这些都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大义。
“匡复军、匡复军,最大的大义就是匡复离干,其它的一切,都是表象,短时间内打下的地盘再广,征兵再多,也如锦上添花,烈火烹油。
“原因有二。
“其一,得大义者得民心,大义可瓦解起义沿途州县的抵抗意志,还能影响朝廷王师士气,一旦胜利,就能滚起雪球,势不可挡。
“其二,即使战败受挫,只要有大义,就能允许失利,可以输上数次,只要人跑,大义还在,随时东山再起,如野火般剿灭不尽,让朝廷王师疲于应对。
“且相反,朝廷王师反而难以承受一次失败,只会士气越打越挫。
“虽弱,亦可欺强!
“反之,若无大义,或者大义难以说服众人,即使兵马再强,也是花团锦簇,过刚易折。”
欧阳戎逻辑清晰,在众人注目下,平静叙述:
“李正炎起义最初,举的是浔阳王的大旗,甚至改用浔阳王当初的年号,即使最近,浔阳王担任朝廷这边的江南安抚大师后,他们又搬出了什么前太子遗腹子的新旗号,
“但是毫无疑问,浔阳王这杆倒向朝廷的大旗,是他们怎么也没法否认的,只能淡化,因为这一点,他们糊弄不了天下人,浔阳王是大干高宗皇帝指定的最正统继承人。”
欧阳戎摇摇头,想了想,又颔首轻叹:
“其实这一点,李正炎及其底下的人,不是没人看出来,认真说,确实也尽力过。
“一次是利用王俊之之事,把浔阳王府逼上梁……逼迫投靠。只可惜被王爷、世子慧眼识珠的识破。”
谢令姜瞄了眼深藏功与名的大师兄,后者目不转睛,与高大老者对视,侃侃而谈:
“还有一次,是软的不行来硬的,洪州蔡勤军,趁着江州兵力不足准备包围强攻,破城控制浔阳王府,只可惜,冒出一个三姓家奴,暗通卫氏,临阵倒戈,计划泡汤,蔡勤铩羽而归。
“两次都是好时机,可惜两次都失败了。
“这也导致了李正炎与匡复军眼下面临的一个困境,或说干系生死存亡的选择。”
秦竞溱本来含笑听着,可伴随着面前这位张扬自信的狐白裘青年的逐步分析,他笑意逐渐收敛,脸上皱纹变深了些,像是老树上面饱经风霜的树皮:
“什么困境?”
欧阳戎慢条斯理道:“攻克西南,抵达洪州后,是向北,还是向东南。”
“北?东南?”
“对,对于一支造反队伍,战略比战术更重要,只要不傻,李正炎他们肯定可以看见,有两条战略路线摆在面前。”
众人只见狐白裘青年月下举杯仰饮一口,旋即甩了甩袖子:
“若他们连这个都理不清,那也就不足为虑了。”
他继续分析:
“与洪州蔡勤军会合后,选择向北,那就是以恢复匡复大干、恢复太宗子嗣皇位为口号,率领大军大张旗鼓的向北挺进,不要管什么江南道、淮南道,率军直取神都洛阳!
“选择东南的话,那就攻克江州,进入江南腹地,打下扬州,占据金陵,垄断东南赋税重地,犹如斩断大周半壁。”
秦竞溱微微颔首。
秦缨忽然开口插话:
“有道理,占据东南,这样长江天险,足以固守,而且根据道家风水,金陵隐隐有帝王气象,可作为奠定霸业的基础……然后再向北,徐徐以图,夺取中原。
“这样进可以取胜,退有归宿,应当是最稳妥的策略。
“与之相比,前一条路,就太过冒险了些……”
秦缨说到一半,见到欧阳良翰忽然失笑,她微微摇头,她皱眉:“笑什么,难道说错了。”
欧阳戎不说话,卷起袖子,弯腰夹了一口距离颇远的菜吃。
一直沉默的秦竞溱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突然问道:
“按照你刚刚说的大义论与内战论,李正炎要是选择进兵东南,贪图什么金陵的帝王气象,稳妥倒是稳妥,可划江而治、偏居一隅的保守心思也昭示天下了,这样……”
他摸胡子分析:“其实会有损匡复大义,世人会想,他到底是要真匡复呢,还是想自立。”
“有道理。”谢雪娥微微起身,竟亲自给欧阳戎、秦竞溱倒了杯酒,垂目说:“就像当年衣冠南渡的南朝,偏居一隅,三百年,少有北伐进取。”
欧阳戎点点头,放下筷子,先是正色,朝秦缨轻声解释:
“秦小娘子分析的没有错,可是忽略了一点。外战急不得,内战慢不得,既然高举大义,那大义就推着你走,容不得你有丝毫稳妥收缩、徐徐图之的想法,
“时不待人,表面上李正炎与匡复军的路有两条,可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只能北上,敢下江南,李正炎必死无疑,匡复军定然覆灭。”
停顿了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在下不知道李正炎那边的谋士们现在是如何争论、选择的,以上都是一些个人看法,其实也说不得准。”
秦竞溱像是走神,眼睛已经从欧阳戎身上移开很久,一直盯着桌上的一盘广寒糕看,伸手抓起一块,边吃边问,有些口齿不清:
“下江南是死路,那么北上,就一定安全吗?唔……”
“不安全,但却是风险与机遇并存,况且都举旗起兵了,岂能瞻前顾后?早早守成,去安图享乐?”
欧阳戎盘腿而坐,却身子前倾,大袖一挥道:
“举兵北上,做出直向东都洛阳之势,那么天下人都能知道他李正炎是以匡复离干、铲除暴卫为志向,如此一来,四面八方都会有人响应。
“在下曾耳闻,崤山以东的豪杰因卫氏专制,不少人愤怒惋惜,心中不平,若听说匡复军来,这些气血方刚的豪杰,说不得能自备干粮,举锄为兵,以待匡复军到来。
“李正炎若是不乘这种形势北上建功,反而退缩东南,自求建造巢穴,南北远近的人听到后,哪有不人心离散的,因为浔阳王之事、本就所剩不多的大义,更荡然无存!”
语气斩钉截铁。谢令姜、谢雪娥,还有秦竞溱、秦缨等人无不睁大些眼,看着面前的狐白裘青年。
“高屋建瓴,逻辑清晰……说的有道理,良翰继续。”
秦竞溱颔首,又探出手,抓了一块淡金色的糕点,放入嘴中咀嚼。
秦缨余光瞧了眼进入某种熟悉状态的阿翁。
阿翁吃的是广寒糕,其实也就是桂花糕,由东南钱塘那边的金秋桂花制作而成,阿翁的喜好,这谢大娘子倒是打听的清楚,样样备齐。
此糕名来源于月亮的俗称“广寒宫”,因为广寒宫中有一株砍不倒的老桂树,“蟾宫折桂”成了夺冠的代名词,最初是秋日放榜的士子们互赠广寒糕以表祝福,后来大周百姓都将此糕称为广寒糕。
秦缨记得,以前阿翁在外面领兵打仗的时候,阿翁就喜欢携带一大盒广寒糕,越甜越好。
一旦有什么重要军务或是重大抉择,需要聚精会神、专注苦思时,阿翁便捻一颗咀嚼,一边吃一边想,像是习惯,又像是补充某种精力,听他嘀咕,不吃点,动脑子时容易头昏眼乏。
秦缨虽然不太理解,但也熟悉,很显然,眼下阿翁确实被欧阳良翰说的沉浸进去了。
微胖女道抿嘴,余光看着依旧滔滔不绝、陈述观点的狐白裘青年,他浑身散发一股神采飞扬的自信,但又带着一抹安然平和,于是令人也讨厌不起来。
就像是早上的晨曦,而非正午的刺眼太阳。
这很少见。
以往那些和他同龄的世家子弟们,甚至很多中年官员、将领们,在身经百战、威名显赫的阿翁威严目光下,结巴慌乱的不少,能这样镇定自若表达观点,实属难得,更遑论得到阿翁的赞扬。
这真是寒士出身?难怪能得到那位谢家姐姐青睐,被眼高于顶的谢夫人接纳,甚至帮忙牵线搭桥,给他创造一个在阿翁面前独自展现的舞台……陈郡谢氏尚人物。
秦缨想起了秦竞溱私下告诫的一些话。
她心里刚刚被欧阳戎否定后的隐隐不爽,倒也消散不少。
“其实未来不管是向北,还是向东南,都意味后续战事的扩大。”
谢、秦三女瞧见,狐白裘青年摇头,轻轻一叹:
“去东南葬送起义也就算了,反而徒把兵祸引入东南腹地,涂炭生灵,影响万家。
“至于北上,也不是什么好事,可能对李正炎的匡复军而言,搅得天翻地覆是好事,浑水摸鱼,但是关中高危,北地一乱,就是天下大乱的前奏,平息此乱亦是要人头滚滚……”
众人侧目看向突然揉脸自语起来的狐白裘青年。
“所幸,现在还有控制战事规模的机会,将战局限制在长江以南,洪、江两州地界。”
秦竞溱缓缓开口:“如何限制?”
欧阳戎抬起头,展颜一笑:
“之所以说李正炎他们表面气势汹汹,实际陷入了困境。
“是因为李正炎、蔡勤合兵洪州之后,若要走死路下江南,必攻江州,打开这一道东南门户。
“而若是另一条路,选择北上,倒是可以直接在洪州境内渡江,不去管江州,可如此一来,不仅容易把腹背暴露给陈兵江州的咱们,还因为被江州阻断了进入淮南道的最佳水运路线,只能绕道去走丘陵极多的山南道……
“而且招揽浔阳王之事的失败,导致匡复军大义有缺,久久留着浔阳王府在江州这边打脸,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此一来,横竖都成了阻碍,最好克之,那么问题又回到原点,如何拿下江州,成为重中之重,李正炎当初没说错啊,江州确实有王气!”
欧阳戎叹了声,一双漆黑眼眸清澈明亮:
“如何限制?现在既然知道了李正炎与匡复军的顾虑软肋,便也知道了收拾他们的办法。”
“若我为帅,他们越是淡化浔阳王,咱们越要强调,搬出浔阳王的大旗,瓦解匡复军的大义,这叫人和,敌减我增。
“同时,明日便会出兵出征,不能再等,立马率兵攻打洪州,趁着李正炎还没抵达洪州,主动出击,打个洪州蔡勤军措手不及,伺机寻找战机,也可以围点打援。
“现在正好秋日,农忙已过,粮多马肥,适合出征!还有此前朱凌虚留下的整备的差不多的江州前军,可以临时拿来用。
“若是拿下洪州,则断了李正炎与匡复军的所有路,将其堵在西南,李正炎耗不起,咱们却耗得起,朝廷虽然反应缓慢,但各地府兵已经陆续发动。
“仅有西南供应的匡复军必然耗不过朝廷源源不断的讨伐大军,既没法北上,又没法下江南,只能在洪、江境内与朝廷大军空耗。
“即使没拿下洪州,让李正炎、蔡勤军汇合了,咱们也可以上兵伐谋,比如来套离间计,去打探下是哪些人劝李正炎北上,这些人总有亲友同族,可托他们寄信过去劝降或者劝其往北往,故意表达喜迎匡复军之意……如此离间,越是重要抉择的时刻,人越是多疑,特别还是造反这种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这叫人心使然……
“所以,秦伯,这不是优势在我是什么?”
欧阳戎淡淡问道。
秦竞溱捻起一枚广寒糕,停顿在嘴边,安静片刻,放下桂花糕,轻叹一声:
“善。”
众女对视,看向欧阳戎的眼神隐隐有些异样。
秦竞溱转而夹了一块东坡肉,细细品尝,感慨一声:
“是一位好厨子啊。今日确实来对了。”
老者转头朝谢雪娥语气羡慕道:“谢家运气胜我秦家,能得此厨,汝家之幸。”
谢雪娥眼神复杂,刚要开口,谢令姜抢答,认真纠正:
“非一家幸,万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