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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回一九八七

赵德彬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在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一阵眩晕,整个人的意识还是昏昏沉沉的,有些不太清醒。

还未等他的眼睛完全睁开,强烈的恶心感骤然袭来,让他不自觉地干呕起来,眼角也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赵德彬干呕了好几下,只是他一夜没吃东西,胃里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

他大口喘息着,待反胃感减轻些了之后,他费力地抬手擦了擦糊住眼睛的泪水和分泌物。

同时,赵德彬也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这个年纪了,这么个喝法可真是要命……

当赵德彬总算能看清眼前的事物时,映入眼帘的,是糊满旧报纸的房顶,有的地方已有小片的剥落,斑斑驳驳的。

透过报纸的窟窿,还能看到泥胚中混杂着纵横交错的小麦秸秆。

不知道传了几代下来的香椿木做的房梁上,也布满了虫洞。

往下看去,整个房子都是用泥胚造的。

屋子中间是两扇大窗,窗上的玻璃有不少裂纹,破洞处用报纸糊好。

只是窗子上糊了不少泥灰,人在屋里只能将将看到外面,好在现在天气炎热,窗户是敞开着的。

窗框也是用木头做的,只是年头有些长了,上面刷的红漆已经快看不出了。

赵德彬愣住了。

这里是……

乡下的老屋……

他下意识地晃了晃右腿,发现整条腿正常的很,一点也不痛。

赵德彬恍然想到:原来是做梦……

他分明记得,昨天是农历六月初八,正好是他的五十一岁生日。

几个亲近的朋友非得说什么“过生日一定要庆祝”,硬是拉他出去喝酒。

他推脱不过,最后还是去了。

几个人从中午就开始喝,换了好几场,一直喝到深夜。

最后,赵德彬基本上是喝得不省人事。

司机小王和楼下保安两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抬上楼。

说实话,赵德彬本来是不想去庆祝什么生日的,一是他最近的烦心事特别多,二是他的痛风又犯了。

赵德彬的痛风特别严重。

年轻的时候,痛风发作起来只是脚脖子疼。

慢慢地,这病爬到了膝盖上。

现在,如果再发作的话,一整条腿都会是针扎般地疼。

这一回发病,已经拖拖拉拉十多天了,却还没好。

除了最开始时,赵德彬在家躺着贴了三天土豆片以外,后面的每一天,他都是拖着红肿的右腿,一瘸一拐地东奔西走。

赵德彬听说过,人在梦里是没有痛觉的。

本来,他已经被痛风折磨了半个月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痊愈。

可现在,他的右腿轻快无比,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

果然,在梦里,人是不会感觉到痛吧?

至于为什么他会感觉到头晕恶心,赵德彬则归咎于这是他身体的真实反应。

反正,宿醉后本来就是有头晕恶心这些后遗症的。

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个清醒梦,赵德彬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看自己所在的环境。

他的视线下移,发现炕的另一头放着一个老旧的木制炕琴,上面有一床用旧了的毛巾被。

炕琴和门框中间的墙上,还有被火烧过的熏黑痕迹,那是在赵德彬年纪还小时,他和二哥一起用过年买的嘀嗒筋儿烧的;

门框上耷拉着一块没精打采的麻布门帘,原本的颜色是黄白色,用得久了,上面已经满是油手印儿,瞧着灰扑扑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帘被掀开了。

随着门帘被撩开,一阵烧柴火的味道涌进了内屋。

赵德彬下意识想着:奇怪,这个味道怎么这么真实。

进来的是一位戴着大框茶色眼镜、身着藏蓝的确良衬衫的高瘦男青年。

一见赵德彬醒了,他连忙把手里端着的茶缸放到炕头,快步来到赵德彬身前,轻声对着赵德彬问道:“大明,你怎么样了,头疼不疼了?有没有哪儿还难受?”

大明是赵德彬的小名,家里人都这么叫他。

看到男青年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赵德彬先是惊愕,再是欣喜,紧接着又是深深的哀痛。

他都还来不及整理心中复杂的情绪,脸上就已布满了泪水。

眼前的这人,正是赵德彬英年早逝的大哥,赵德青。

赵德青比赵德彬大六岁,在八七年的时候因为事故去世,距今已经三十五年了。

赵德彬甚是思念他的大哥,可遗憾的是,自从赵德青去世之后,就算在梦中,赵德彬都没能见到他几回。

从一睁开眼看到乡下老屋,他就认定这是自己喝醉后做的一场梦。

也只有在梦里,他才能见到阔别多年的大哥。

赵德青看着弟弟一睁开眼就掉眼泪,以为是他头上伤口太疼了的缘故,于是,他更加担忧地询问道:“是不是头还痛?要不哥带你去镇上的卫生所再看看?”

这时候,听到内屋的动静、知道小儿子已经醒了的赵母韩义华,也从外屋走了进来。

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汤,一进屋,看到赵德彬一醒来就哭得满脸泪痕,她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韩义华快步走到赵德彬身旁,一边用手轻轻抹掉小儿子的眼泪,一边轻声关怀道:“大明,你感觉咋么样,头还疼不疼了?”

“没……大哥,妈,我没事,我的头不疼,就是有点晕,”赵德彬意识到是自己让妈和大哥担心了,连忙擦了擦脸,尽力扯出一个笑容回应二人。

见母亲和大哥的眉头还是紧紧皱着,一副很是担忧的模样,赵德彬又宽慰两人道:“没事没事,我身体没问题,头真的不疼,就是还有点头晕恶心。”

听到赵德彬信誓旦旦地说没事,赵母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但她还是带着浓浓的关切对着赵德彬问道:“既然没事了,你怎么还哭了呢?”

闻言,赵德彬有些不好意思,他都五十岁的人了,见到大哥是个好事,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却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赵德彬赶紧揉揉眼睛,来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刚刚我一看见大哥,实在是太高兴了,没忍住就哭了。毕竟大哥走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梦见他过几回……我……我实在是太想他了……”

说到这里,赵德彬只感觉鼻子发酸,眼睛也有些涨涨的。

他转过脸,带着委屈的情绪,对赵德青埋怨道:“大哥,你说你怎么都不给我拖个梦呢?好歹你也告诉告诉我,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缺什么东西……”

赵德彬的话没有说完,就再次哽咽住了,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确定他是身处于梦境当中无疑了。

也只有在梦里,他才能见到阔别多年的大哥,还有年轻了三十多岁的母亲。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祈祷满天神佛,只盼着这个梦能长一点,晚一些再醒来,好让他能跟大哥多说说话。

哪知,赵母听到赵德彬的话,立刻轻拍了赵德彬的胳膊以示惩戒,并且还纠正道:“呸呸呸!什么托梦不托梦的,多不吉利啊!你大哥是去国都上大学,人还好好的,说什么托梦呢!你这孩子,知道你想大哥,但是你就算是想他,也不能是这个说法呀!”

奇怪,母亲言语之中,只提到了大哥离家上大学,半点没有大哥已经离世的意思,这让赵德彬感觉到诧异。

只是,还没等他追问,韩义华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抓住了赵德彬的双臂,急急道:“大明,你该不是被打傻了吧,你这又是说啥胡话呢?”

听到母亲的话,连带着赵德青也担忧了起来。

他伸出一只食指到赵德彬鼻子底下,忧虑地问道:“大明,这是几?”

赵德彬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啊。”

赵德青又张开手掌,挥了挥手问道:“这是几?”

“五啊……”赵德彬回答的同时,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从未做过这样生动的梦,生动到母亲抓着他手臂的触感都特别真实。

他甚至能感受到母亲双手的温度。

“看来大明的神智还是清醒的,”赵德青定了定心神,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还记得昨天都发生什么事了吗?”

看到大哥和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赵德彬更疑惑了。

他理所当然地答道:“昨天是我生日,我出去喝了一顿酒,喝多了,喝完就回家了。我喝的有点多,回家以后的事,我就记不太清了……”

听到赵德彬的话语,赵德青和赵母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韩义华紧皱眉头:“大明啊,你昨天可是一直跟都跟老大在一起,你上哪去喝酒啊?”

赵德彬被这个状况弄得有点糊涂,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心里想说这个梦还挺真实,逻辑也这么严丝合缝……

赵德青懂得一些医学常识,他向着韩义华解释道:“妈,这可能是大明伤了脑袋之后,记忆出现了紊乱。只要他的神智还清醒,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

赵母又试探性地问道:“大明,昨天你和老大去赶会,回来路上,你救了个小闺女,是陈家庄的,然后,你被一个无赖用石头给打破头了,这些你还记得不?”

“怎么还提起这个了……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听到母亲提起搭救陈文仪这事,赵德彬哭笑不得。

说起来,这事也确实是发生过。

只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五年了。

现在,他和陈文仪都离婚十几年了,还提这个做什么呢……

“什么时候的事?”赵母一听就不乐意了,叉着腰数落起赵德彬道:“还不就是昨天的事吗?!你从起来说话就颠三倒四的,该不会真把头给打坏了吧?我说大明,你救人是好事,可要是他们手里有刀,你这条小命不就悬了?以后你可不能这么二虎了,救人也要小心一点!”

“可那是三十多年……”赵德彬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刚刚,赵德彬把头转向韩义华,想辩解几句,抬眼就看到母亲后的墙上挂着一个挂历。

赵德彬清清楚楚地看到,挂历上的年份是一九八七年,月份是七月。

瞬间,他只感觉毛骨悚然。

该不会……

自己真的回到了一九八七年?!

赵德彬呆住了。

待回过神后,他立即蹦下了床,连鞋都没穿,撒腿就跑。

赵德彬嘴里低声念叨着“这是梦,这是梦”,径直冲出了里屋。

他要看看,外面,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真实。

来到外屋,赵德彬先是看到有个通着里屋炕上的土灶台,旁边还堆着不少烧火用的小麦秸秆,灶台的两边分别放着土炉子和风箱。

此时,锅里头正煮着着什么,仔细听还能听到火烧秸秆的噼卡声,白色的蒸汽从木头做的锅盖缝隙逸散了出来。

紧挨灶台的是一个小水杠,里头乘着大半缸水,水面上还瞟着一个葫芦做的水瓢。

赵德彬之前闻到的烧火味道,就是从锅底下散发出来的。

到了外屋,这种味道就更加浓烈了。

嗅觉做不了假。

在梦中,人还能闻得见周遭的气味吗?

还是……

这不是梦?

外屋中间摆放着一个大圆木桌,用的年头久了,桌面上就跟包了浆似的。

北墙靠着一个大厨柜,橱柜门上还雕着一些花纹,里头放着全家人的锅碗瓢盆。

橱柜边上、西屋门口摆着一个木制脸盆架,架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红边白底儿的搪瓷脸盆,盆底除了两条金鱼以外,还有银色的补盆底的补丁。

在脸盆架旁边的墙角处拉着一根麻绳,上面挂着几条看已经褪了色的毛巾。

这一切都曾是那么的熟悉,可这些东西,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自己的生活里了。

赵德彬的奇怪举动,将赵德青和赵母惊得面面相觑。

待反应过来之后,两人连忙追了出去。

韩义华在后面还大喊着让赵德彬回来。

然而,当他们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赵德青已经跑到院子里了。

外面是一个大院子,地上没有水泥,还是泥地的路面。

赵德彬跑到院子时,脚步一顿,他这一回看清楚了,整间房子都是用泥胚混着秸秆建成的,不是红砖,也没有水泥,屋顶甚至还长着不少杂草。

在院子角落,还埋着好几根露出地面五尺高的梅花桩,那是他从小练功的地方,等到他到了省会上学之后,就被父母给刨了。

赵德彬又连忙跑出了正门。

正门是两扇木门,每扇门都贴着一张红色的福字。

大门口有一条不宽的土路,正对着大门十几步的距离长着一棵高大的杏树,高出的枝头上还挂着黄澄澄的杏子,

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吊着一个沉甸甸的沙袋,这是他从前在家里练拳用的。

出了门后,赵德彬的眼睛被太阳光晃了一下,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眼前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陡然间,赵德彬有些眩晕,鼻子还有些痒,是想打喷嚏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空气当中弥散的,青草混合着牛粪的气息。

落在身后的母亲和大哥,很快就来到了赵德彬的身边。

二人都关切地看着他,赵德青不停地问着赵德彬怎么了,韩义华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不好了,不好了,这是真把头给打坏了!”

赵德彬仿若未闻,他震惊地看着周遭事物,一时间失了言语。

所有的这一切,跟三十多年前的老家一模一样。

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不是梦……

不是梦!

他是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三十五年前,一九八七年夏天,自己只有十六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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