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户部只是管账,却不负责全国钱粮的总收集发。基层州县收上来的钱粮,不用集中解送户部官仓,而是就近运给需要钱粮的部门。这种‘以赢补亏、就近供给’的安排,初衷是为了减少环节,节约成本,防止腐败,却是典型的拍脑袋决策!”
“就拿苏州府的吴县为例,收上来的钱粮要直接供给周遭十几处千户所,还有驿站、急递铺、以及……我的王府。加起来共有近百个供给点。”朱桢沉声道:“其他的县也差不多,甚至还有更离谱的,比如应天府,就让五千名富户,让他们应交的税米直接送到五千金吾卫军士家中。”
“在京衙门也是如此,每个衙门都能自行收支,兵部需要用马,便摊派民间养马,养马各户的田赋、力役就转由兵部管理。驿站也属于兵部,由附近的里甲来负责供给所需,这部分的财源又归了兵部。”
“还有工部,要建工程就需要木头石头各种材料,这块同样也摊派到地方,本来缴纳税粮的百姓,改成了缴木材给工部。甚至于刑部、礼部、吏部,这些部门的纸墨笔砚等办公所需,都是直接向百姓摊派,而不是由户部统收统支的。所以这回才无一幸免,全都进去了。”
“于是全国满布了无数的短途运输线,就是神仙也没法进行统一的组织和管理,也无从以严密的会计制度加以监督。这样一个一团乱麻的财政体系,非但效率极其低下,而且造成了极大的浪费,还必定会滋生无穷的腐败!”
“唉……光听王爷说说,就感觉脑瓜子嗡嗡的。”徐达想替皇帝辩护两句,但老六说的太透彻了,以至于他根本无言以对,只能苦笑道:“好像真是挺乱套的。”
“这还只是宏观层面的混乱,具体到每个衙门内部,法定的办公经费太低,给予官吏的俸禄又微薄到不合实际。”朱桢接着道:
“结果就是,衙门要想维持正常运转,就必须在正税外另行收费,官吏们也不可避免的要求额外收入,这就是所谓‘常例’、‘耗米’、‘水脚钱’等五花八门乱收费的由来。”
“这种看似合法,实则非法的灰色收入,其实历朝历代都存在,但朝廷都采取不承认,却又听之任之的态度,不然朝廷就没法运转,税就收不上来……”朱桢叹了口气道:“我朝凭什么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徐达沉思许久,才消化了朱桢的长篇大论,缓缓道:
“老夫明白王爷的意思了,你是说肃贪是没错的,但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大肆株连,大部分人参与其中,是因为因循陋习,而不是与郭桓勾连,更不存在全国范围的贪污团伙。”
“没错,本朝尚书侍郎走马灯一样的换,郭桓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哪有那么大的能量?”朱桢颔首道:
“所以这次之所以闹这么大,是有人把纯粹的贪污和因循的陋习混为一谈了,陋习这种东西,虽不合法,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管你清廉与否,都没法完全与其隔绝,所以是谁都逃不掉的。而不是说有人在全国串联,一起蒙蔽父皇。”
“所以要将‘纯粹的贪污’和‘因循的陋习’区分开来,对前者要从重肃贪,绝不手软,对后者则应该把重点放在重立规矩上,通过革新制度消除陋规,而不是把官员一棒子都打死。”徐达缓缓道:“是这个意思吗?”
“不愧是岳父啊,不当大将军当个丞相也绰绰有余。”朱桢竖起大拇指道:“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拦下这事?”徐达问道:“直接跟皇上说这些话,好像不妥吧?”
“当然不妥了,我要是敢跟我老子说,你精心设计的财政制度是一坨大便,他肯定让人把我抓回去,吊起来打。”朱桢苦笑一声。
其实他早就向太子谏言,采取奏销法来管理各省的财务收支,但事实证明,再好的管理方法对上朱老板那一坨大便的财政制度,也全都白费…… “有你这样说自己老子的吗?”徐达白他一眼道:“我们这一代已经干的够出色了,你们年轻人看不顺眼,等你们将来慢慢改吧。”
“哪有那么容易?”朱桢摇头叹气道:“不扯这么远了,那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咱们还是只顾眼前吧——我寻思来寻思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此案既然因岳父而起,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岳父给父皇上个书。”
“唔。”徐达不置可否道:“奏疏里怎么说?别忘了,我是不便干政的。”
“不用干政,就从纯军事的角度讲,说‘大战当前,国内稳定压倒一切’就足够了。”朱桢淡淡道:
“父皇是五百年出一个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不会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其实就是那些陈规陋习,父皇起自底层,焉能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能忍了,为什么现在忽然忍不了?不过是因为陡然听到军粮失窃,岳父病重。以为势必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了,所以才会怒不可遏,连下重手。”
顿一下,他轻笑道:“岳父也知道,我家老头子比较容易上头,一上了头就不管不顾。”
“嗯。”徐达点点头,他可不敢跟老六似的妄议皇上。
“但现在军粮又有了,岳父也脱离危险了,更重要的是战机也没有延误,父皇的心情肯定与当初不同了,说不定已经后悔郭桓案越闹越大,局面不可收拾了。这时候岳父上一道疏,给父皇个踩刹车的机会,可谓恰到好处。”
“嗯……”徐达又寻思了半晌,方缓缓点头道:“好吧。”
“多谢岳父出手相救!”朱桢起身向徐达抱拳作揖,讪讪笑道:“这阵子我都快愁死了,各方各面都来求我帮忙,这下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其实王爷自己说效果也是一样的。”徐达说着恍然道:“哦对了,总理海政衙门。”
“嘿嘿。”朱桢不好意思的笑道:“岳父是不是顿时就觉得不欠我情了?”
“哈哈哈……”徐达不禁大笑起来,却又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他直‘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