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口中那地方,是何玉安乡下老宅。
何家庄。
那个被鸦群占据之地。
鸦群在那里,何夫人母子尸骨也在那里。
不论作祟妖邪真身是何物,都与何家庄有关。
他们只需前去,便能抽丝剥茧,找出真相。
但他们此行,必定十分凶险。
若只是鸦群中诞生妖邪,倒还好,蛇乃柳仙,身具伏魔神通,自然能够应付。
可若是怨灵作祟,蛇不知自己一身神通,能否发挥作用。
至于何夫人才是妖孽,则是它最担心的情况。
异类修炼不易,若何夫人乃是鸟雀所化,得是多么高深的修为,方能化作人形?
若果真如此,它恐怕得另寻后路。
蛇在犹豫,也在等。
它在等待何玉安主动问询伏魔之事,届时,何玉安心有所求,它不信此人不说真话。
还好,它并没有等多久。
在少女与芸娘四处打探消息的日子里,洛阳城中流言纷飞。
说的全是何玉安家事。
有说他丧尽天良,因嫌弃妻子丑陋杀妻灭子,如今妻儿在阎王爷那诉说冤屈,得阎王之令化作乌鸦回来讨命的。
有说他身患怪病,身上全是烂窟窿的,疑似寻花问柳中招。
也有人称何玉安能说鸟语,操纵乌鸦夺人钱财,害人性命的。
总之,大家都认为他是坏事做尽才遭了报应。
一开始只是吴妈妈那伙子人在传,后来几乎大街小巷都在说,到最后何玉安左邻右舍都得知此事。
芸娘发现那些往日不曾来往的邻居们,近来总喜欢探着脑袋往她家院子张望,还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这可把她给急坏了,因为到这时她才发现,她与何玉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的名声,同样遭到牵连。
已经有流言说,她是狐狸精转世,还有人说是她挑唆何玉安对妻儿出手。
芸娘察觉是吴妈妈一行人暗中嚼舌根,怒气冲冲跑过去质问,可那伙人只是装傻充愣,让人拿他们没有办法。
此间种种,何玉安即使再闭门不出,也有所察觉。
不过他似乎并未发怒,每每看到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只是摇头苦笑。
更多时间,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庭院中的乌鸦,一言不发。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仿佛已抽离这世间。
即使是芸娘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力即将耗尽。
小满这天,地里青涩麦穗初露。
趁着夏风清凉,绿柳拂堤,洛阳城人纷纷外出踏青郊游。
何府因此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正午时,芸娘做好午饭,叫了仙姑娘娘却不见自家相公。
她料想相公应该又在庭院看乌鸦,过去一看,果然如此。
今日的风有些大,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于是,她拿手反遮额头,左右探身去看自家相公。
“相公,相公,进来吃饭了!”
她看到庭院中的男子衣袂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经历过这段时日流言困扰,芸娘心力交瘁的同时,又时常想起夫君平日里对她的好。
这让她回忆起了往日温情。
大风之中,何玉安身影若隐若现。
眼前场景令芸娘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种要失去什么东西的感觉,让她慌忙扑上前去。
“相公!”
直到触摸到夫君的怀抱,她才安下心来。
“进屋吧。”
夫君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温柔,可似乎却又带着一丝冷漠?
芸娘惴惴不安跟在相公身后向屋内走去,她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这天他们安静吃完饭菜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各自散去。
何玉安放下筷子,淡淡开口:
“……仙姑娘娘,咱们也该开始除妖了吧?”
少女勾起嘴角笑了笑,神色坦然自若。
主人果然没有说错。
“可以是可以,但何老爷应当知道,妖邪不在何府……若真是那地方……恐怕除妖并没有那么容易。”
何玉安面色不变:
“你想要什么?加钱,亦或者是其他?”
一旁,芸娘垂眸不语。
她纵使再迟钝,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争锋相对。
“我要你家财的一半!”
少女狮子大开口。
这是主人的吩咐,同时也是一次试探。
“可以。”
何玉安淡淡道。
“我还要你将你与先夫人之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可有半句虚言。”
“只有先了解情况,我才知晓,应当如何应对。”
试探结束,蛇以心声命少女开出价码。
它知道,这一次,它会得到真言。
何玉安静静地看了少女许久,过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可以。”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身,看到更深处。
“不要嫌我啰嗦,在给你们说我夫人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自小便与常人不同……”
何玉安自从出生时,便能听懂鸟语。
他经常听到鸟儿们站在枝头分享见闻,有鸟说在东边瞧见一个和尚,也有鸟说在南边看到一条大蟒。
小时候,他还以为天下人都能听懂鸟语,时常兴奋地与人分享自己听来的见闻。
村人们原先只当他是小孩子瞎胡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后来有一天村中有一幼童走失,其母悲痛欲绝。
何玉安从鸟儿那里听说幼童踪迹,便告知其方位。
那家人寻过去,却发现幼儿已被猛兽叼走,只残留血肉。
直到这时,才有村人相信他是真的能听懂鸟语。
大家看他的眼神顿时变了,像是在看一个异类,各自闲言碎语随之流出。
他与家人遭到村人排斥,日子艰难。
何玉安于懵懂中,知晓很多事情。
他开始隐藏自己能听懂鸟语的天赋,洋装之前都是在瞎胡说,是凑巧才说中一些事情。
长此以往,大家果然没再排斥他。
只是后来,他爱上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先何夫人。
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几只鸟说起一桩奇事。
说的是某村落中有一孤女,见乌鸦讨食之景十分可怜,便拿粮食去投喂鸦群。
一来二去,这些乌鸦竟将其当成母亲,听其指示。
谁知道这个孤女心生巧计,训练鸦群四处乞钱,若有人给乌鸦一文,它们便会叼着钱送回去。
因为鸦群众多,此女日收银钱常常能过百。
何玉安听了鸟语,顿觉十分有意思。
他找机会跟着乌鸦寻了过去,就此与孤女结识。
此女生性大胆活泼,从不避讳自身独特之处,其狂放作风令压抑自身许久的何玉安心生仰慕。
没过多久,他们便结为夫妻,生下一子。
自此之后,孤女便成为了何夫人。
她时常操纵鸦群,衔钱归来,日日不断。
何家因此发迹,一下子成为了当地的土财主。
何玉安讲述往事的语气很平淡,让人听不出半分情绪。
“虽然娘子总是让乌鸦远飞,不到周边村落镇子取钱,可总有被人看到的时候。”
“再加上鸦群跟着她到了何家庄,大家也觉得十分奇怪。”
村子里开始流言纷飞,有人说何夫人乃是妖孽所化。
更有人搬出何玉安小时候能听鸟语的事情,将夫妻两个传的十分荒唐。
流言播散开,人人都视他们一家如猛虎,见之则跑。
更有甚者,当面口称晦气,或是出口咒骂。
那模样倒让人分不清他们是见不得人好,还是真的将夫妻两个当成了妖孽。
纵使他们之后做了许多事情,想要讨好村邻,可依然效果不佳。
何玉安回到了小时候被当成异类的恐惧当中,他祈求妻子遣散鸦群,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
可何夫人却爱鸦如命,死也不肯。
再加上她性子泼辣,全然不把村人冷落当一回事。
直到何玉安家中老父亲郁郁而终,幼子也遭受排挤,被村人骂其丑陋,称之妖孽,何夫人才动了心思想要居家搬迁到洛阳城。
“嘶~”
蛇轻轻摆动身躯,它知道,最关键的部分就要到了。
“直至父亲病死,我才发现我这一生所渴求的,不过是众生皆有的平居之日。”
所以,在他见到芸娘的那一刻,他便疯魔了。
他认为,那样一个平凡,却正常的女孩才是他一生所求。
他不想听懂鸟语,也不想有一对能操纵乌鸦的妻儿。
他想要的,是芸娘。
是众人如常的目光。
他知道,只要鸦群还在,他们搬迁到洛阳城,根本无济于事。
在见到芸娘之后,他曾试图与何夫人和离。
可何夫人却以为他贪图芸娘美貌,大发雷霆,最终见他执意要娶芸娘,只得同意让他纳妾。
后来,何夫人甚至差点闹到要去官府告他无故休妻。
何玉安知道,她不愿舍弃乌鸦,也不愿舍弃他。
他这辈子恐怕都无法摆脱她。
于是,他假意与何夫人回归老宅,送了妻儿一人一杯毒酒。
自此之后,恶鸦入梦,啄其心口。
“……”
纵使早已对何玉安杀妻夺子之事有过推测,在听其亲口承认时,少女依然说不出话来。
然而,不论她心中有何感触,都不重要。
她清楚记得主人曾说过,即使何玉安做下恶事,也要护其周全。
因为,这是他们点香时,许下的祈愿。
“你遵守了承诺。”
宅院中,突然有寒气出现。
少女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冰冷。
此刻说话之人,是蛇。
“……按照约定,我会帮你除掉妖邪。”
“那么……今晚便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