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公寓小单元里,花洒的水流声哗哗了一阵,然后停下。
因为花姐回复的信息,雷越从福榕市场一路狂奔回来,在卧室找了一套干净衣服,就直冲卫生间洗澡更衣。
【花姐:我记得你,长得怪吓人的那个是吧,可以过来试试,把脸遮上,能吃苦就行】
此时,狭窄的卫生间里,雷越正站在洗手盆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一件灰色连帽卫衣搭配牛仔裤,只要把卫衣的帽兜拉上来,加上中短的头发就差不多能遮住那半边烂脸。
其实,他已经不想遮挡了的……
身体是演员的创作工具,想要成为一位出色的演员,就必须直面自己的身体,并且不断地训练、挖掘和掌控这个工具。
演员对于自己的面部,更是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
雷越真不愿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当然为了演绎不同的角色,某些化妆、造型与形体改造都是必要的。
所以一些好演员会被大家称赞其懂得“变形”,演这个角色时巨胖,演下个角色就暴瘦。
他不想遮脸,意思只是接纳自己,全新的自己……
没有人想要看到你的脸。
“是吗,是这样吗……”
雷越对着镜子轻声嘀咕,皱皱眉、瞪瞪目、咧咧嘴,只见那张一半满是紫红疤痕的烂脸显得面目狰狞。
突然,他猛地从怀中拔出了一把黑银色重型手枪,演起警匪片里的强盗范儿,右手举着手枪,枪口对准镜中的自己。
“你正在梦里开枪打我,你最好赶紧醒过来向我道歉。”雷越语气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经典电影台词。
定格了几秒,他这才哂笑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把手枪藏进怀中。
接着,雷越走出卫生间,来到客厅,走到那个古旧的红木雕花神柜前面。
神柜上摆放着电子香烛、一盆水果贡品,以及供奉着的三张遗照:他的父亲、母亲和外婆,他们在黑边相框所装的照片中都面带微笑。
“婆婆,爸妈,早上好。”雷越双手合什,朝他们仨拜了拜,之前清晨已经上过香了。
“你们放心吧,有那位乌鸦朋友给我带路,我可以支棱起来的——我要去影视城跑龙套了!呃我知道我知道……”
他对着那三张照片,发出揶揄自己的笑声:
“长成我这样还想当演员,绝对是不自量力、不切实际、痴心妄想的啦。
“但演员嘛就是需要长得与众不同,我演不了白马王子,还演不了伏地魔吗?”
他瞪着眉目显现狰狞,“谁不知道村里的小孩看到我就会被吓哭,就我这样演起坏蛋来往片场一站,嚯,化妆费都省了。”
“你们说,是吧?”雷越的笑语声越来越轻,目光移向妈妈的照片。
“赚钱、管饭、避风头、研究那把枪……有多少理由都好,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明白,为什么乌鸦要带我走一条我一直走不通的路?”
他说着说着,声音几近喃喃,“为什么不是别的路?为什么非得是表演,表演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渐渐,雷越陷入思绪中。
自己第一次登台表演是在幼儿园的一次才艺表演活动上,出演一個英勇的小男孩战士,披风和战衣还是妈妈亲手缝制的。
那次演出很成功,他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在台下观众席的妈妈、爸爸和外婆都笑得那么灿烂,手掌拍得那么热烈。
而当他获得老师们、其他家长等人的赞赏,他们又是那么骄傲。
就是从那时起,雷越体会到了表演的乐趣,也发现到了自己的天赋。
他喜欢扮演成其他人,也喜欢因为自己的表演而带给别人种种的感受,喜欢外婆和爸妈为之骄傲。
就是那时候,他给他们神气地许下了誓言:“我长大以后,要当一个演员,当一个大明星!”
孩童们的“我的梦想”一般都是胡扯的,但他确实是从那时起就在认真地追求这个梦想。
只是,那场大火的到来,把他的世界全然改变了。
在婆婆的鼓励和支持下,他坚持着旧世界残留的美梦。
但就因为没有放弃这个美梦,他已经记不清楚遭受过多少人的不解、冷眼与嘲笑了。
而他仍然“不知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地坚持至今,其中一个原因是……
对于那场火灾,雷越向来是有着一些疑惑的。
虽然警方从火灾现场废墟找到了属于他父母的一些不明人体组织,却没能找到完整的尸体残骸,警方认为这是因为两位死者都已经烧成了灰烬。
尽管这么多年来,雷越早就接受了父母两人已经去世,一直有每天拜祭他们俩。
但他心里,自小还有着另一番念头。
爸妈有可能是失踪了,他们其实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自己成了个知名演员,也是个大明星,身影到处曝光,那万一爸妈会通过大银幕看到他呢?万一是哪次电视亮相呢,万一是哪次报纸采访呢……
雷越此时想着,心头又跃出了一些画面。
那么,不管身处何方的父母,都能知道他的状况,看到儿子坚持了心中热爱,实现了儿时誓言,即使火灾毁容成了“怪物”也没有打倒他。
无论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苦衷而失踪,都足以宽慰吧,甚至还因此有着全家重聚的一天。
这个想法产生于童年,雷越以前并没有与外婆多说,怕惹她伤心。
长大以后,他懂得这种设想充满天真与荒谬,更怕自己徒增希望,所以也从来不去多讲。
但这个想法一直就在心底,从未忘却,从未放弃。
“呼。”这时候,雷越深呼吸了下,把这些想法继续藏着,将这份重量压着心中又再浮现的一句话:没有人想要看到你的脸。
就算再不容易实现,千难万难,他也不愿梦想就此宣告结束。
因为表演是他活着的动力,一直都是。
“你们还真别说,那只黑鸟真的懂我……听它的吧。”
雷越鼓起劲来,对着神柜上的三张照片认真地说:“未来是有着无限可能的,我总得趁年轻试一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至于另一个关乎开饭的原因,他没有多讲,事实上在一顿早餐后,自己全副身家的准确数字为1,975元。
“那我走啦,可能今晚会在影视城过夜,你们不用担心。”
雷越说罢,去沙发拿过一个棕色旧背包背上,怀中藏着手枪,仰着烂脸出门走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