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是好日子,钦天监看的日子,给皇后看的日子。
可惜。
他们没有给自己看日子,因为汉王被刺杀这件事,他们全体被关在了宫内。
看守的太监传话了,如果今日大典顺利完成,诸位各回各家,如果今日大典出了问题那就不好意思,诸位可能回不了家。
实际上,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没有刮风,太阳也很给力,今早起来都不觉得怎么冷,一家子人,牵儿带女的出了门,准备看册封皇后的大典。
应天府的人很喜欢热闹,谁当皇帝在他们眼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看热闹,因此才过乌蛮桥人流就突然多了起来,摩肩接踵,跟着前面的人缓缓地踱步前行。
人一多,走得就慢。
那些急性子的受不了了,张嘴就骂娘,无差别的骂,也不指名道姓,你要是在他身边你就会觉得这家伙在骂你,可你要和他对峙,他却说他在骂别人,情绪被人带动,渐渐地,张嘴骂人的人越来越多。
人本来就多,人心也浮躁了起来,这种情况再来一点意外极其容易发生踩踏,或者,只要有心人故意地生事儿,这踩死的人绝对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杜猛挥手,三百个人猛然拔刀,齐声怒喝:“止步。”
开始的效果很好,但是恐怖的是后面的人听不见,他们还在往前走,往前推搡,杜猛见状,猛地一咬牙,拉过一个老头怒声道:“赶紧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杜猛本能地觉得不好,他觉得自己这么阻拦不是事儿,而且后面的人越多,三百人队伍变形,他们怒喝着把人朝着西安门那边赶去,有人不服,骂骂咧咧,杜猛抬手就是一巴掌。
“滚,老子是在救你命。”
顾言站在社稷坛的台阶上,入眼之处全是汹涌的人头,他从马鞍上抽出长刀,用刀背拍了拍曹文清的肩膀:“我觉得要出事了。”
曹文清点了点头,手中令旗挥舞,三千军马踏着整齐的步伐朝着人群逼近。
“轰轰轰!”
顾言看了一眼承天门,一排礼官正在大声诵读立后文册,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朕登大宝,允赖相成……济朕艰难,同庆开国……同朕恭勤,保兹天命,君临尔万姓之上……”
朱高炽发现了顾言这边的人马动了,他知道事情已经紧急了,挥挥手,一千人马朝着这里赶来,他在太庙附近,靠近东宫,属于皇城跟下,平日人本来就少,到了今日人也不多,剩余的两千人马足矣。
顾言经历过人潮汹涌的场面,可这些军中的粗汉经历的很少,他们本能的抽出刀子,结果,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小小的拥挤再向一场混乱演变。
顾言痛苦地闭上双眼,最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了,踩踏开始了,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哀求声,一声又一声地救命声。顾言不敢令队伍有大的变动,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动,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攻击。
那一切都晚了。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着大家能够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很快,一队百人队伍冲破了阻难,他们大吼大叫,呈箭矢队形朝着社稷坛这边冲了过来。
“终于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顾言冷笑一声,他浑身散发的杀意,让胯下的白马不断地打着响鼻,焦灼的踏着地面。
曹文清准备前去迎战。
顾言低声道:“你要记住,你钉死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我去把这些人杀光,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无辜的人。”
说罢,挥挥手,一个百户,九十七名战兵呈攻击队形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一群人看见出来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冲的越发的快,神色也越发的狰狞,领头的也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遇到丘福或朱高煦之流的就不足为惧,毕竟他们的悍勇之名已经在无数次大战中得到了验证。
白马越跑越快,顾言杀意也越来越盛:“三两贼子,偷鸡摸狗之徒也敢朝我发起冲锋?”
为首的一人冷笑道:“朱棣小儿派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领军也算是老眼昏花了。”
顾言大喝一声:“那你就看清楚了,杀你者顾言。”
一人一马瞬间到了贼子眼前,长刀破空发出刺耳呼啸,如落石一般朝着说话那人斩去,与此同时贼群众传来一声惊呼:“灵璧之战的顾言,那个冲阵的顾言……”
可惜没有可惜。
斩马刀重重落下,重重一击,携着战马冲刺的巨大惯性,一下就斩在那人抬起的长刀,那汉子根本就抵挡不住,斩马刀顺着那人长刀的刀背滑下,轻飘飘地就切去他半个膀子。
刀子也卡在那人骨头里。
顾言直接放弃不要,挥舞着马槊再次重重地砸了下去。
砰。
脑袋如西瓜一般碎裂,阳光下,一蓬鲜红的血雾呲呲呲地挥洒。
战阵相遇,对穿而出,眨眼的工夫贼子就少了一半,反观这边,毕竟是伤患营活下来的老兵,他们没有一个倒下的。
顾言轻笑一声从战马上跃下,挥舞着马槊孤生一身又杀了回去,马槊挥舞,人如草芥,一声声惨叫,一道道伤口,地上的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红。
承天门文武百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文官脸色煞白,武官双拳紧握。
唯有丘福王彦在鼓掌欢呼。
丘松忍着喉咙异物的翻涌,看着陛下嘴角露出的自得笑意,他丧气地垂下了脑袋,这一刻他自愧不如。
父亲说得没错,此子日后定是军方最后的人。
“你们觉得很好玩么?觉得这些百姓都是你们计划中可利用的一部分么?你们竟然忘记了这天下是怎么来的,你们竟然在这个日子想弑君?
老子都看得出来是个圈套,你们背后的人难道就看不出来么?
你能自认为能够付出生命的存在,在你们背后人的眼里是那么的悲哀可笑,从你们制造混乱的那一刻起,你们包括你们家族所有的人将会为你的无知买单。
诛九族啊,你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觉得家里人死了无所谓?你们考虑过他们的想法没有?你们体会过他们的感受呢?
你们真觉得百十个人就能颠覆一个王朝?真觉得你们悍不畏死就能青史留名?”
“别跪下,站起来,反正要死了,那就死得像个汉子,来,杀了我顾言,你们绝对够本,你们身后的人绝对会非常开心。”
顾言每说一句话都会带走一个人,很干脆,很利落,但也很残忍。
朱棣笑的越发的开心,只不过笑容却越来越冷,拍拍手:“都睁开眼好好看看,看看安侯是怎么封侯的,看看他是如何杀人的,看看我大明是怎么让敌人胆寒的,没有这样的人,试问诸位官帽稳否?”
捡起地上的战马刀,顾言看着仅剩的三个人,笑了笑:“你们可以死,但是我可以保你全族无恙。”
三个人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不约而同地朝着自己身边的人伸出了刀子,出刀极狠,根本就没有想过给身边的兄弟留下活命的机会,一个呼吸,三个人仅剩一个人。
“安侯,此言当真。”
“说出一切,我亲自向陛下求情,真的不能再真。”
朱棣看着丢刀跪在顾言身前的贼子,笑容越发地开心:“郑和!”
郑和知道陛下的意思,躬身退下,在他离开的位置很快就被一个大胖子补上,抱着刀,灰色的眼珠静静地看着所有人。
就在此时翰林院编修景清突然冲出官列,手拿一把短刃,猛地就朝着朱棣扑了过去:“朱棣贼子,篡位之徒,尽犬吠之言……”
顶替郑和那位置的那个胖子抬腿就是一脚,景清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怎么努力都爬不起来了。
他朝着朱棣、吐了一口血痰,一刀就插进了自己的胸口,这一刀极狠,直至没柄,然后狠狠的一拧,他深怕自己死的太慢。
礼官平稳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变化,众臣子开始为陛下贺,为皇后贺,为天下贺,徐皇后穿着盛装出现在承天门的前面,外面山崩海啸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应天府。
骚乱也在欢呼的这一刻开始了。
有人在人潮里面拿着菜刀胡乱地砍人。
人群突然就乱了,没有目的到处跑,他们只想跑,不跑就会跟前面的人一样倒下去,然后被前赴后继的人给活活地踩死,父亲把孩子架在脖子上,拉着大儿子的手不断地往前挤,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他知道他不能松手,至于脚下是否有人哭号,是否有人在喊救命,还是有人在低声哀求,他都无暇顾及。
他看到一个石护栏,他把大儿子推了过去,把小儿子也塞到护栏阴影下:“狗子看好你弟弟,贴着石柱子,不要撒手,死也不要撒手啊。”
父亲倒下了。
孩子伸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看到。
骚乱就像是湖水中被扔进去的一颗大石头,它突然的到来打乱了一切,顾言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倒下,然后就再也爬不起来。
长安街还好,路宽且平坦,可乌蛮桥,会同桥,白虎桥变成了人间地狱,三座台阶的拱桥,老弱妇孺在这里就如同进了鬼门关,倒下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河水慢慢地变红,杜猛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他猛地一把揪住一个被卡着的男人,挥手就把他甩到了河里,看着水花杜猛眼睛一亮,抓着身边的一个人怒喝道,跟我吼。
“往河里跳,往河里跳……”
在生死面前,寒冷酷热不值得一提,陆陆续续有人往河里面跳,到后来越来越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
巡司出动,他们穿插着分割人群,他们开始控场,开始引导人流的疏散,不停劝阻着直接砸,有人不满,直到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越来越多人的看着满地的尸体,他们惊慌后仿佛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急性子的也闭上了嘴巴。
听着巡司的吆喝,开始离开,这一次很规矩,很听话。
另一头,在纪纲的指挥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抓了很多人,他们很多人也挂了彩,这些都是顾言看不到,这一切也好像从未发生过。
人潮缓缓地散去。
顾言走到承天门下,他站在那儿,没有说一句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朱高煦也来了,并排和顾言站在一起,他瞅着满身血腥味的顾言,羡慕道:“早知道我负责社稷坛这边了。”
顾言转过脸,笑了笑:“早知道我也该和你换一下了。”
朱高煦又说道:“还是太仁慈了,我敢说人群里还藏着有,只不过他们见事不可为就退了出去,这样的人应该全部杀光的。”
顾言仰头揉揉鼻子道:“唉,无辜的人太可怜了。这边已经被踩死了不少,希望不要太多了。”
朱高煦发现顾言的眼眶红红的,安慰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应天府的知府是谁,他都没有想到今日会出现的状况么?如果陛下不怪罪,老子真想活剐了他……真的,我没有开玩笑。”
朱高煦看着顾言的通红的眼睛哑然,他觉得顾言说这句话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他还是没有看懂这个人,他觉得他在顾言身上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昨天他问老师,什么是百姓?
老师的回答是:你是王,你当要明白,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
朱棣看着城墙下和顾言聊得正欢的朱高煦,这时候郑和来了,他跪在地上对着朱棣道:“陛下,都招了。”
朱棣笑了笑:“很好。刚好大家都在这里,说说他都说了什么?”
“治署的王逢春,六合县的巡司徐勇,公馆的金阿宝,都参与了此事,他们自称遗孤,从建文四年三月起有一部分将领已经出城,有目的隐匿,人数不详,但据他所说第一任掌柜是齐泰。
刚接到应天府巡司张何报告,社稷坛刚才的骚乱造成三百二十人的死亡,受伤者若干,受安侯提前的安排,太医院的焦黄带领医学诸生已经参与了救治工作。
安侯在平安街征用秦淮河花船十三艘,作为屋舍,按伤患营的旧规开始对伤患的救治。”
朱棣想了一下说道:“那就去拿人吧。”说罢,扬起头了,看着明晃晃的太阳,他眯了眯眼。
不断跳河的人救了那个父亲一命,他拖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不断地搜寻自己的两个孩子。
看到哥哥抱着弟弟,背靠着柱子在向他招手,他咧嘴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