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利鸣
在左胸被贯穿的一瞬间。
嘉图进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
他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
却能意识到黑色的触手从自己身体中抽离出来。
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他的双脚有些发软，视线也变得很模糊。
他甚至能听到黑音在他耳边的说了些什么，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意思。
随着他的双膝落地。
从破碎的八音盒中，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嘶鸣着绽放开来。
是油墨？还是瀑布？
嘉图僵硬的大脑开始锈死。
从八音盒中喷涌而出的黑丝带，就像是无底洞一般，疯狂蔓延，没有尽头。
不断地向外涌出，如同一块破碎的黑色天幕，扑向自己的身后。
他听到后面传来怪物的怒吼，以及鸟鸣一般的尖厉嘶叫。
随后，怒吼声戛然而止。
伴随着血肉爆开的声音，他的面前撒下无数的黑色肉块。
绿色的血浆混合着黑色的残肢断臂泼洒在地面和墙壁上，宛如恐怖的凶杀现场。
就连他的脖颈和脊背上，都染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浆。
绿血泼过，他身后的空间也重归沉寂。
只能听到细小的咀嚼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啃食怪物的尸体。
嘉图充满了恐惧与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垂落的视线，却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个比他拳头还大的伤口，心脏的残肢在里面抽搐着，血浆伴随着血沫被挤压出来，与地上的绿血混合在一起。
他的右手也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大拇指还残留在手掌根部。
“啪！”地一声。
随着天旋地转的感觉，嘉图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趴进了血浆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在抽搐，那是身体在挤压着并不存在的肺腔，试图呼吸进一些空气。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背部，非常温暖，也很湿润，有些沉重，伴随着熟悉的咀嚼声。
绿色的血浆混合着黑色的黏液，像是瀑布一样，在他的眼前泼洒下来。
“要被吃掉了吗？”
嘉图脑海中残留着的意识，默默地想道。
他感觉黑音还在自己体内说着什么，却失去了分辨能力。
他的意识逐渐远去，却能感觉到背上的怪物，慢慢滑向他身体的孔洞，就像是想从内部消化他一样，全力挤了进去。
随着肋骨和胸腔的吱呀绷断，嘉图失去了意识。
。
不知道多久之后。
地上的残骸突然蠕动了一下。
“尸体”抽动着，坐起身来。
“他”猛吸一口凉气，拼命咳嗽着，呛出气管里的血浆。
浑身都疼得厉害，意识一片模糊。
嘉图张大了嘴巴，吐出一团混合着脓血、绿浆和黑色黏液的诡异物质。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看向那里的缺口。
然而那里不仅完好无损，就连伤口都不见了。
只是防护服被贯穿的大洞还留在那里，证明他之前的记忆并非错觉。
“我不是死了吗……为什么……”
嘉图捂着砰砰狂跳的心脏，感觉事到如今，就连这句描述，都仿佛成了一句笑话。
他捂着胸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寂静，直到封闭面具从他的脸上脱落。
他这才发现，骇脑主机已经关闭，失去了所有功能。
“已经超过两小时，电量用尽了吗……”
他下意识地思考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但是不听话的四肢，却抽痛着告诉他，这不可能。
他捂着胸口喘息着，直到此时，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才逐渐涌上他的心头。
嘉图下意识地望向背后，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凭借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手杖，用它支撑着身体，向着地下一层的方向缓缓走去。
他的干粮棒已经被怪物的脓血污染，但从《饮料机》里抽出来的矿泉水却还能喝。
他翻开弹匣袋，找到它，拧开瓶盖，吞了好大一口，结果却呛出了更多的脓血和浆液。
他意识到自己满肚子里都是这些玩意，于是抠动上颚，对自己进行了催吐。
随着大量的脓液混合着胃酸被吐出来，嘉图体内的秽物终于一扫而空，他也轻松了不少。
终于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
“我这是被黑音的妹妹救了？还是出现了其他意外？得好好问问黑音了……”
嘉图回忆着炸裂的八音盒以及背后的嘶鸣，扶着墙壁，在地下二层的走廊里缓缓前行着。
他借助黄金树散发出来的微光，找到了通往地下一层的道路。
折叠梯已经在和怪物的战斗中损坏了，而他也没有体力再找一个替代品。
但是他记得《蓝色妖姬》的收容室里，还有几包来自数百年前的军用干粮，加上《饮料机》里的矿泉水，应该够他活过这几天的了。
只要撑过头两天，从第三天开始，就会有人开始找他，那么发现坑道的概率也会变大，虽然他独吞研究所的计划也会因此失败，但至少要比丢了小命更强。
“或许再找卢米诺吃一顿大餐也不错……不过它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还是先到蓝色妖姬那里，给黑音充下电吧……”
嘉图默默地思考着，心中充满了困惑，但着急也没用，只能一步步来。
他耗费了十多分钟，才回到《蓝色妖姬》的收容室，脱下身上已经满是黏液和污垢的防护服，重新换上避难所的褐色单衣。
用来避寒的斗篷已经沾满了黏液，已经不能穿了。
但很奇怪的，他并未感到寒冷。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跳动着，就连他右掌的手指，都变得十分有力。
借助着荧光蘑菇的微光，嘉图看向自己的右手四指。
他明明记得它们已经连同自己的心脏一起被撕碎了，但在荧光下，它们却散发出非常润泽的光泽，仿佛和他之前的手指没有任何的区别。
“甚至指力还变强了……但因为只有‘四根’手指，所以握力的变化有限……”
嘉图试了下，他可以仅凭一根食指，就在复合金属墙壁上，抠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如果是岩壁的话，我甚至可以将它抠碎……”
嘉图在心中判断着，强行压下对身体异变的不安，开始挥刀屠杀起荧光蘑菇。
异化体蘑菇的残量不多，所以嘉图只给外装骇脑充了50%左右的电量，就已经把收容室内的荧光蘑菇给砍光了。
“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长出新的来……”
在给荧光蘑菇留下仅剩的一根独苗后，嘉图叹了口气。
如果《蓝色妖姬》死完了，那他再想给黑音充电就会变得很麻烦。
避难所的电费太贵了，一度电需要十根干粮棒，如果不是培训学校可以给骇脑免费充电，他和赫娜根本用不起这种东西。
“喂喂？黑音，你还在吗？”
重新启动外装骇脑后，嘉图戴上封闭面具，试图从黑音那里得知一些关于自己“死而复生”的讯息。
结果当心之声重新响起，他却听到黑音有些不太意外地说道：
【你已经活过来了吗？】
“嗯……”嘉图默默地点了点头，意识到当下的情况，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致爱丽丝》的能力——】
【《吞噬拟态》】
黑音简单明了地回答道：
【顾名思义，它可以模仿被自己吞噬的对象，使其完整地重现出来。】
【我让小光吃掉了你被撕碎的心脏和断掉的指掌，使得她具备了拟态你身体的能力。】
“她还能做到这种事情？”
嘉图不禁有些吃惊地问道。
【嗯。】黑音向嘉图确认道：
【我妹妹先天就患有“运动性神经元变性症”，也就是“渐冻症”，如果不进行义体化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
【但当时流行的机械化手术只能延缓病情，不能根治它们。】
【所以银所长为我妹妹进行了还在研发中的《致爱丽丝》替代术，用去除自我意识的异化体取代了我妹妹原本的身体。】
“……你居然会同意吗？”
听到这里，嘉图忍不住问道：
“你们就不害怕手术失败的风险？”
结果黑音却说道：
【我妹妹不想在床上瘫痪成一个废人，我也不希望在手术结束后，又要面对她逐渐脑萎缩，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失认症）的风险。】
黑音冷静地回答道，语气中没有太多的懊恼，似乎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在做完异化体替代手术后，小光至少能在研究所的范围内自由活动，只要身体的状况没有恶化，就不会被关进收容室内。】
“于是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
嘉图联想着B208内的情况，不禁向黑音确认道。
【嗯……】
黑音沉默了两秒：【在执行手术两年后，她体内的异化体器官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扩张，最终不得不把她关进收容室内。】
【但是在我们那个时候，异化体并非什么罪不可赦的东西。】
黑音感受到嘉图略带同情的沉默，又补充道：
【它是当时最前沿的“生命科技”，代表了人类的进化方向之一，因此我和银所长都是带着先行者的觉悟，将《致爱丽丝》移植到我妹妹体内的。】
“嗯……我明白了。”
嘉图心情有些复杂，他想驳斥黑音的说法，但是却意识到，他自己的情况可能和黑音妹妹差不多。
不救是死，救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性，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做的选择就不多了。
“所以，我未来也会被《致爱丽丝》吞噬掉吗？”
嘉图想了想，已经明白过来，黑音向自己说这些的原因。
【概率很大。】
黑音冷静地确定道：【不过有种方法，可以延缓你被《致爱丽丝》吞噬的速度。】
“什么办法？”
嘉图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自己的病情居然还有救。
【摄入魔晄。】
黑音毫不犹豫地解释道：【这是银所长在我妹妹病情后期发现的办法，只要能定期摄入魔晄，就能限制《致爱丽丝》的吞噬速度。】
【只要你定期摄入足够量的魔晄，就能将自己体内的异化体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让其不会吞噬你身体内的其他组织。】
“……能控制多少年？”
嘉图下意识地问道。
【十年，甚至是更多……】
黑音回答道：【研究所的魔晄产量有限，大部分还要用于研究，所以能供给我妹妹的只是一小部分，但是即便如此，也压制了她体内的异化体长达三年之久。】
【只是随着异化体的逐渐成长，她体内的魔晄需求量也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才不得不放弃治疗，让她进入沉睡。】
“……既然如此，你还对她这么执着？”
嘉图知道这有些不礼貌，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小光毕竟是我的妹妹。】
结果黑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我看来，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形式，却仍旧是我的妹妹。】
“……该说不愧是意识上传者吗？”
嘉图下意识地揶揄着。
结果却被黑音反呛了一句：
【在我看来，人类纯粹主义者才不可理喻。】
互相伤害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对于黑音的说法，嘉图思考了下，还是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他前世，人工智能已经大规模应用，取代了海量的人类工作。
任何人面对这种的情况，都会感到一种浓厚的无力感。
因此转向追求“人类自身进化”的科研组织不在少数。
黑音和她所认同的灵子生命研究所，应该也是这一类性质的科研组织。
在她们那个时代，面对进一步进化的“量子化人工智能”，“机械飞升”这类的极端思潮应该会变成主流。
或许嘉图这样“心怀人类底线”的半躺平党，才是黑音她们那个时代的异类。
因此，两位不是同一时代的人类，观点不同也属正常。
而黑音显然也想明白了这点，主动开口道：
【对了，之前和你说过，我的情况可能和小光差不多，只不过她是“缺少魔晄”会被吞噬，而我是“供给魔晄”会被吞噬。】
【因此之后你如果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就不要启动我了，这样在关键时刻，我还能帮你一把。】
“嗯，我明白了。”
听到黑音的建议，嘉图不禁点了点头，他的状况对于黑音而言也是初次见到，还有研究所内的异化体情况，没有时间作为参考，谁都无法保证接下来会怎么样。
因此留着黑音作为“备手”，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于是嘉图想了想，并说道:
“我接下来会看看其他三台外装骇脑是否能够修复，你就安心休息吧。”
【好的。】
黑音的声音顿了顿，然后向嘉图确认道：【还有，既然我已经认可你了，那么我就打算把我的账号权限移交给你，不过你必须向我保证，不会用我给你的账号权限，去做伤天害理、违背国家、伤害人类的事情。】
“你的账户权限？”
嘉图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黑音手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嗯，如果你觉得承受不了，也可以选择拒绝。】
黑音解释道：【只要你使用这份力量，它就一定会限制你，就像是我们限制人工智能，让它们为全人类服务一样。】
“但是如果我接受，却又不使用它呢？”
嘉图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它不会拿你怎么样。】
黑音解释道：【就像是军人脱下了军装，你不使用权限的时候，就可以相对自由一些，但这套体系有监察机制，如果你被发现脱下军装时干了过于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会被收回权限，甚至被送上军事法庭——前提是它们仍旧存在。】
“我明白了，让我考虑一下吧。”
嘉图没有直接答应，因为他现在还想不到接收黑音权限的必要。
而距离黑音消失还有一段时间，那他等到那时再做决定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