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偃师县的街巷一片漆黑,唯有南市还灯火璀璨。
南市不算大,远远比不了长安、洛阳的市集,但商货也是应有尽有。
一个名叫刁庚的大汉坐在酒楼雅间里,往窗外看了很久,没看到高崇依约前来,街角的柳树下,唯有一个孩子站在那张望着,很有可能便是高崇派来联络的人。
刁庚耐着性子,饮着闷酒,目光在长街上逡巡,确认那孩子没有被人跟踪。
终于,一壶酒饮尽,他用力将酒杯叩在桌上,道:“店家,会账。”
“好咧!客官,一只烧鹅,一盆小菜,五个胡饼,三壶松醪春,再算上外带的馍,一百零七钱。”
一串亮晶晶的铜币被抛在桌上,刁庚竟不还价,耐着性子又数出了七个崭新的铜钱。
店小二见他长相凶恶、点的东西又多,原担心是个吃霸王餐的,没想到如此好伺候,赔笑着躬身相送,之后拿着那铜币对着烛火看了,喜滋滋地收好。
出了酒肆,一阵冷风吹来,刁庚反而敞开了衣裳,透透酒气。
他走到那柳树下,一把提起那孩子的后领,像提着一只猫,走进了黑暗处。
谁让你来的?
“高,高县丞。”盆儿应道。
“他在哪?”刁庚问道。
就在县城里。’
“他怎不在当铺里待着?”
刁庚已经听说了郭万金被治罪,高崇逃跑之事,他遂到当铺里当了一把铁锁,锁眼里藏着约高崇相见的纸条。
“我不知道啊。”盆儿道,“你给我钱,我带你去找他。”
刁庚也不问价,摸出五个铜币递过去,道:“够吗?
盆儿接过搓了搓,大喜。
“走吧,我带你去。”
两人也不需要灯笼,借着夜色穿过黑乎乎的街巷,走过狭窄幽长的小巷,一路上臭味不停往鼻孔里钻。
“这么烂的地方。”刁庚道,“但我二十多岁以前待的也都是这样的烂地方,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
“破孩子。
破屋中只有一盏油灯,很暗,高崇正坐在油灯边,脸上带着一股颓败之气,身后站着两个汉子。
“县丞怎藏在这里?”刁庚上前,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囊递过去,“刚热过白比凉酒好,凉酒对胃不好。”
“老刁如今讲究了。”高崇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县丞不会是几天都没吃饭了吧?
刁庚笑问着,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馍来,递了过去。
他嫌这地方待得不太舒服,差点想请高崇到洛宴楼里去聊,才想起对方已经是逃犯了。
“这次,我是随阿兄一起出来的,他运着铁石在后面,我先到偃师来打点。待卖了这批货,再置办些年货回去。铁山上人多,吃饭的嘴也多,我们要的粮食,县丞备好了没用?
高崇沉默着,往后仰了一点,本就看不清的脸更隐在了黑暗中。
“有准备。
“差点忘了。”刁庚道,“高县丞你如今已不是官了,这批粮食、轻货总不能不给我们吧。
高崇恢复了一部分傲气,哑着声道:“我虽不是官,但我背后之势力,还没人能动。
“也是,出了事,想必你兄弟也该再来一趟。”刁庚对此倒是放心,道:“我不担心你们赖账,但我们过年前得有粮食,这是之前说好的,总不能到开春才给吧?”
高崇不语。
刁庚一见这沉默的气氛,便知高崇没主意。
他是昨日到偃师县的,才进城就打听到郭万金被治罪了,高崇牵扯此事畏罪潜逃了。本以为凭高崇的能耐还有其它办法。
“算时间我阿兄都走到嵩山了,高县丞总不会让他回去吧?”
“不会。”高崇下意识想瞥一眼身后之人,但忍住了,道:“朝廷没查到我们的船,你们直接运上船,粮食我当日给你们。
刁庚有些狐疑,道:“高县丞不会替官府诈我们吧?”
“你看我这样子像吗?”高崇道:“我就在等着你们的货,与船一起走。”
“那好,我让阿兄还是到老地方,这五六天就能到。”
“好。
刁庚遂起身离开。
高崇捧着馍啃着,看着面前那盏小烛灯,若有所思,眼底隐隐还有些自信的亮光。
站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正是薛白,问道:“你说不认识铁山的人,但我看你与他们很熟。”
“我不知铁山归谁所有。”高崇道,“这两兄弟是运货的,并非每次都由他们运,因此他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次由谁运。”
薛白问道:“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这兄弟俩,年长的叫刁丙,方才那人叫刁庚,都是亡命之徒,手底下有过人命。”
高崇道:“我义弟以前周游四方,与刁丙有些交情。有一次,刁丙在偃师县被捉了,我义弟让我放了他,一起喝了一顿酒,他们帮忙牵头搭线。”
薛白认为高崇常常藏一些假话仕真话里,没有全信,又问道:“他们一般带多少人。
“一百多人吧。”
做这等生意的,又是亡命之徒,武器定然是不缺,换言之,这些人的武力不容小觑,薛白眼下只怕还没有足够的武力吃下。
你为何擅自答应当日交易时给他粮食?”
“粮食已经准备好了,库房里有三万石都是我征收来的。”高崇道:“你一次给他们五千石即可。
薛白问道:“吕令皓若问,我便说是你告诉我的?”
“县尉自有办法。”
“五千石粮,是付的这一批铁石,还是连着之前的?”
高崇苦笑不答,见薛白没有拦着,于是把手里的馍仔细吃完,饮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些拙见,听不听在你。”
“说。”
“我不知你想扶助的是哪位,但能够倚重于你,想必他权势还不算大,哦,这没有小觑你的意思,但你毕竟还年轻。总而言之,你背后那位,长年待在十王宅里,人手定然不足,要这么多铁石无用,只怕连铸铁坊都没有,造不成武器,倒不如留着粮食收买人心、立功劳?做大事,务必要徐徐图之。
薛白就任由他猜,道:“意思是,你掉落的战利品,我一口气还吞不了?
“早晚吞得下,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高崇显得很诚恳。
薛白却无视他的诚恳,淡淡道:“把他换一个地方关押。”
一个麻袋便直接罩在高崇头上。
杜始今日已经在偃师县置办了一个秘密小宅院,倒不愁没地方看押。
宅院就在东城坊,离薛白的住处不算太远。
“派人去跟着刁庚了?”
“嗯,派了。”杜姱道:“但既然能够交易,何必再跟着他?万一弄巧成拙,反引得他警觉。
薛白道:“我想要弄清楚铁山与高崇之间的关系,是一伙的还是普通的生意来往?
或者真如高崇所言,双方有些交情?”
“是用刑不够,他不说实话是吧?”
“高崇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不到死是不会放弃耍心眼的。即使他说的大部分内容是真的,难免偶尔掺杂着一两句假话。”薛白道:“比如这次,若他们只是生意往来,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若他们是一伙的,只怕又免不了一场火拼。”
“这是他逃跑的最好机会,你觉得他一定会利用?”
“对,与其相信他,不如我们自己查清楚。”
高崇其实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薛白既没有能造兵器的铸铁坊,连人手都不足,要太多的铁石似乎没有用。
对此薛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是夜,他提笔画了好几幅画,次日到了县署找到吕令皓。
“这是什么?”
吕令皓拿着那图纸,横看竖看,一时没能认出来。
“犁。
“梨?”吕令皓道,“不像,不像。”
薛白道:“是铁犁,亦称作踏犁。
当然不是如今没有犁,可见吕令皓这一县父母官,根本就不关心农事。
但他是擅长替自己圆场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便觉眼熟,县尉这画技还得提高啊。”
薛白道:“分为两个部分,木架、铁铧。木架造成这样的匙形,加上横木作为手捉之处,架柄左右设一个短柄,做为脚踏之处。铧口以铁铸成,可翻泥、耕地。”
吕令皓又翻了两下,方才看明白,道:“原来如此,耕地效果如何?
“虽不如牛省力,却可用于不能用牛耕的山地,甚至可用于多石、多树根之地。换言之,有了铁犁,偃师县南北可开垦出更多田地。”
“好。薛郎有此妙物,禀奏朝廷,可造福于万千百姓啊。”
薛白道:“除此之外,我等在偃师县锻造,组织开荒,并租借于民,可好?”
吕令皓一愣,没有马上回答,随手翻看着手中的图纸,只见除了踏犁,还有好些乱七八糟的农具,有些是有所改良的,有些是他见过的。
“如何锻造啊?今年的赋税都收不齐,最后还是腆着脸请豪绅们捐助。从何处再拿出这般大一笔开销来?”
说着,吕令皓长叹一声,反而提点起薛白来。
“县尉年轻,初入仕途,做事干劲十足,此为好事。然治理一方,首重一个‘宽’字,不可拘束百姓太多,百姓岂要我们教他们种田。就像花草,不可太频繁伺弄.…..
薛白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道:“对了,我审了原来的户曹主事孙垣,他说县仓里有三万石粮食来路不明,县令可知此事?”
“胡言乱语。”吕令皓立即否认,表情严肃,道:“收来的粮食尚不够,县仓里岂可能多出三万石?本县才清点过,绝无此事。”
这般看来,吕令皓与高崇之间,必然是有人说谎了。
薛白暂时也不揭破此事,沉吟道:“这样吧,锻造农具的花费,我来想办法。县令遣士曹诸吏给我帮忙,可好?”
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要以县署的名义锻造铁具,经由士曹之手是最简捷的做法。
吕令皓却不想轻易放权,他已经有些烦薛白了。
他这个县令自认为都已经做得很好了,照顾各方利益,春风化雨地对待这个新上任的县尉。
但薛白呢?一味地找麻烦,无谓之事一出接着一出,此前说是奉了圣人的秘旨还算无可奈何,如今总不能是圣人叮嘱他锻造农具。
“唉,县尉之责在于捕贼,今高崇尚在潜逃,你不急于搜捕,尽日忙来忙去,何苦“立功劳,攒口碑,于县令也是好事,不是吗?
“查抄郭家之事,你办得如何了
“财物众多,尚在清点。县令放心,此前说好的一定作数。”
吕令皓首先保证了自己的利益,之后无奈地一挥手,叹道:“县里的仓房、库房不可动,旁的,只要是于百姓有益,老夫自然是支持你的。”
这是薛白近日里第三次伸手夺权,吕令皓认为,这该是最后一次,否则就太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