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华清宫,九龙莲花汤。
四月下旬天气正好,已到了御驾可以返回长安的时候。
高力士趋步进入后殿,目光看去,汤泉周围腾着氤氲,李隆基正倚靠在池壁处似睡非睡。
“圣人,李岘又有奏折传回来了。”高力士还是开口惊扰了圣人的平静。
这已是近段时间内李岘的第九封奏章了,朝廷并不缺乏关于石岭关之变的情报。可真正考验当权者的,反而是从五花八门的情报里分辨出最接近事实的、或者说最有利于事态走向的。
李隆基当了一辈子的明君,本是最擅长分辨这些。
他闭着眼,任温泉水蒸着他的脸,道:“搁子上有封秘奏,你看看。”
“喏。”
高力士端着托盘过去,看到搁子上放着厚厚一摞。他把李岘的奏折放在一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由在心里暗道不好。
打开来迅速扫视,安禄山却不是写秘奏来告状,而是详细地解释了近年来每次有人指责他意图不轨的前因后果。
比如,雄武城一事,雄武城地处太行山、燕山和阴山山脉交汇之处,是朔方、河东、河北与塞外相连接的咽喉要塞。当年安禄山与王忠嗣约好,共同修筑雄武城,抵御契丹、奚。结果王忠嗣先到了,安禄山麾下将领却要截留河东兵马,王忠嗣便指责安禄山储藏私兵、觊觎河东。
而按这封秘奏上所说,当时的情形是,安禄山考虑到雄武城作为通衢之地,提出让朔方、河东的兵马亦可驻扎雄武城,及时发现北方敌人的异动。他出于国事考虑,没想到王忠嗣只有私心,竟认为他是要截留其兵马。
另一方面,安禄山也承认,当时他麾下修建雄武城的将领何千年是胡人,不知礼数、不敬朝廷,确实桀骜不驯,与王忠嗣起了冲突,甚至说出了一些大逆不道、近乎叛乱的话。
再往后看,他大倒苦水,向圣人请罪,坦言他麾下还有很多这样“有反骨”的将领,另外还有一些内附的胡人部落是真的随时有可能造反,比如拔曳固、同罗部等等。总之,范阳是胡汉杂居之地,亡命之徒也多,不遵王法,难免给人一种化外之地的感受。这些年,他压制着这些有可能的叛逆已经力不从心了,没想到还要被指责为叛逆。
石岭关之变也是如此,他助河东抵御契丹,既有与王忠嗣的旧怨爆发,麾下将领确实也太过桀骜,对此,他也认罪。
最后,安禄山以哀求的口吻诉说他身体不好,饱受煎熬,已弹压不住骄兵悍将了。希望能回到长安,常常拜见圣人,沐浴圣恩……这一段占据了大量的篇幅。
一整摞的秘奏真的很长,高力士年纪大了,眼睛干涩,看到后来泪水已经溢了出来。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只见李隆基已经从汤池里起身,正站在那由着几个宫娥侍奉他擦拭身体。
“圣人。”
“哭了?”李隆基道,“胡儿还是赤诚的。”
高力士默然了片刻,不好反驳,等了一会儿,还是李隆基问道:“怎么?你还是认为他有异心?”
“老奴在这封秘奏里看到了一些异心。”高力士顿了顿,道:“看到了……威胁之意。”
李隆基披上了衣裳,有些讶异地看向了他。
“胡儿假意请求罢职,言下之意却更像是说若罢免了他,那些骄兵悍将必反。”高力士只好明说了。
“他说的难道是假的吗?”李隆基淡淡道:“李怀秀、李延宠,背叛了朕的人难道还少吗?”
“可李怀秀、李延宠都是在胡儿担任范阳节度……”
“正是因为洞察到裴宽的软弱无能、容易被人挟持,朕才罢了裴宽,换最忠诚于朕又对边塞有办法的胡儿来镇守河北。”李隆基提高声音,打断了高力士的啰嗦。
他的眼神显得英明果断了几分。
“朕很早便预料到了,胡儿必然会受到无数的中伤与构陷,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必然如此。朕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给他足够的信任。”
“圣人英明,只是……”
“够了,朕还在想该把李岘调回来了。”
高力士心知再说下去只会起到反效果,强忍着闭上了嘴。
他目光瞥向了搁子上李岘的奏折,心想圣人大概是不会再看了,于是,他想到了关于薛白的处置。
要把薛白从石岭关之变的罪责中洗清,很难,而且高力士再出手保薛白也是十分冒险的,可眼下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好像除了薛白那种种遏制安禄山的提议,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很荒谬,偌大的朝廷中分明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安禄山必反甚至已经反了,却不能让圣人相信。就像在眼睁睁地看着大唐社稷从高山上滑落下去,大家喊叫着,可没人能伸手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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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今日已经在梨园安排了歌舞,沐浴之后正要过去,然而,才走到殿门处他便皱了眉。
放眼看去,雨水蒙蒙,遮盖住了远处秀美的骊山。
近来已经阴雨连绵了十余日,原本司天监有官员说今日必会放晴,看来是欺君了。
正打算处罚那司天监官员,李隆基忽然想到了前一任司天少监瞿昙,曾说过今年会有大涝。当时杨国忠举报瞿昙算卦从来是不准的,他便罢免了瞿昙了事。
“圣人,御驾备好了。”
“不去了。”李隆基没有了观赏歌舞的心情,脸色比天气还要阴郁,“招杨国忠来。”
这样的天气,杨国忠也知自己难辞其咎,不敢在宫中打伞,赶到御前时,背上已经完全淋湿了。
李隆基看着他那落汤鸡般的样子,依旧没好气,道:“今年若是有了涝灾,朕唯你是问!”
“臣正在全力防涝,圣人放心。”
关于这阴雨天气,杨国忠毫无办法,只好给了最短促的回答。
而对圣人的心情,他很有办法,紧接着便道:“臣今日正要赶来求见,有好消息要禀奏圣人。”
“是吗?”
“请圣人过目……是捷报!”
杨国忠加重了语气,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章。原来,他淋着雨,但用宽厚的背护住了公文。
一个兢兢业业为国事操劳的官员形象便出现在了圣人眼中。
高力士见了,连忙招人给他擦拭。
“北庭都护程昂,擒得了李献忠!”杨国忠顾不得擦,掷地有声地高声道。
李隆基原本在漫不经心地打开奏章,闻言当即打起精神。
“李献忠逃到安西去了?”
“是,他被安思顺派兵追杀,投奔了葛逻禄部。”杨国忠道:“程昂得知此事,当即率部逼迫葛逻禄。葛逻禄部遂交出了李献忠与其家眷,以及其部众数千人……”
“好!”
李隆基大喜。
朔方军、安西军,一个追一个堵,终于是将李献忠这个叛逆擒下了。
而此事的意义还不仅是让他出了一口恶气这么简单。此前高仙芝在怛罗斯之战中大败,就是因为葛逻禄的背叛,如今程昂能够威慑葛逻禄,代表着大唐在西域的国威依旧。
这是十分强悍豪壮之事,远不仅是交出一个李献忠那么简单。
“朕要重重地嘉赏程昂!”李隆基毫不犹豫便下了旨,“命程昂押李献忠回长安,献俘于阙下!”
“那北庭都护?”
杨国忠试探地问道,打算要为杨党势力再谋一个位置,然而,李隆对却此事却非常清晰,道:“封常清兼任便是。”
如此情形,杨国忠只好领旨。
这桩好消息让李隆基的心情都明亮了些许,对于河东之事的看法也有了些改变。
他显出满意的表情,拍了拍膝盖,问道:“河东人选拟出来了没有?”
这件事,他方才没有与高力士商量,因为高力士是在他身边伺候他的人,杨国忠才是宰执。
“禀圣人,吏部已有章程,臣带来了。”杨国忠不紧不慢地再拿出了一道公文。
高力士亲自上前接过,在圣人面前展开。
他则站在身后,以余光偷瞥着,关注着自己在意的几个地方。
暂时来看,杨国忠这次没有对付薛白,因为他看到了“颜杲卿迁平原太守”数字,这是薛白来信请托他,他又授意杨国忠的。
包括河东节度副使的人选,吏部也依李岘的举荐,定了李光弼。
局势似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之后,高力士的目光落在了那奏折上“河东节度使”几字上,人选却被圣人挡住了。他略略倾了倾身子,目光微凝,一丝讶色一闪而过。
“河东节度使的人选,吏部没按李岘所举荐?”李隆基问道。
杨国忠故意愣了愣,道:“皆凭圣人定夺。”
他不喜欢高仙芝的脾性,自然不会为其谋官。且他很清楚,圣人如果想定高仙芝为河东节度使,直接批了李岘的奏折即可,不必让吏部再拟。
果然,李隆基道:“朕是问你为何。”
“臣以为,王承业是更适合的人选。高仙芝性情孤傲,行事一意孤行,臣恐他到了河东会逼反安禄山;相比而言,王承业行事沉稳,更能顾全大局……”
在大唐将领当中,王承业声名并不显,也没有什么旁人知晓的战功。
但高力士知道王承业是谁,且颇为熟悉,因为王承业就是圣人身边的左羽林将军,是宫中宿卫大将之一。
杨国忠能举荐这样一个人到河东,必然是这段时日以来与王承业建立了很深的关系,必然是把自己人放到那个重要的位置上,代替杨光翙在北都能起到的作用。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聪明的选择,吃透了圣人的心思。圣人既不愿相信安禄山会造反,又想看清楚局势,必然想要派一个身边的心腹将领前去。就这点而言,王承业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问题在于,王承业能打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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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太原。
这次送来的公文并不是五百里加急,但也算很快的速度了。
李岘收到之时,正在巡视城防,正好看到了快马由南边而来,他猜测是他的奏折有了批复。
他做事与别的官员还不一样,更尽责、也更操心些,因为他是大唐宗室。他认为这个超然的身份让自己在非常之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圣人显然也明白这点,才会信任自己,让自己放手施为。
想着这些,李岘接过公文,展开,目光一凝……朝廷已经任命了河东节度使,圣人对他这个宣慰使也很满意,迁他回长安任京兆尹。
等王承业到任之后,李岘便可以起行了。
宣慰使本就是临时差遣,此事很符合朝廷章程,却可看出圣人对他的提醒毫不重视。
把他这个宗室调走,派来一个没有显赫战功的羽林将军,可见圣人到现在还在进行权力制衡。说得更直白些,圣人宁可相信安禄山,也不相信他李岘。
收到这封公文之后,李岘给薛白写了一封信。
薛白到常山郡赴任之前,两人曾约好,李岘会在河东给予薛白足够的兵力支持。
但现在出了意外,李岘要提前调走了,他是重诺之人,可面对朝廷的调令根本无能为力,只能表达了歉意,并提醒薛白,务必及时联络王承业、李光弼,达成互为犄角的默契。
“三郎,既要回长安,是否把杨光翙杀了?”独孤子午问道。
李岘想到此番有愧于薛白,下意识有个点头的动作。
须臾,他想到另一种可能,遂改了主意,道:“公文上只须报他畏罪自杀了,把人押着,我到时带走。”
“喏。”独孤子午见李岘还有忧虑,道:“三郎此番回京是任京兆尹,应该高兴才是。”
“京兆尹?”
李岘想起鲜于仲通调任之后一直空置的官位。
倒不知鲜于仲通北上范阳之后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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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郡,真定县城。
天才蒙蒙亮,薛白已醒了过来,看了眼身边睡得正香的颜嫣,悄悄地从榻上爬起来。
他感到十分口渴,自去倒了一杯水,咕噜噜地全部喝完,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臂,感觉到身体硬梆梆的,遂站在那发着呆。
近来,他有些奇怪的烦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睡前睡后给他带来了些小困扰而已。
“嗯?”
颜嫣哼了一声,揉着眼睛,侧过头来,喃喃道:“夫君站着做甚?”
她嫌热,夜里蹬掉了一点被子,此时懒洋洋地只把身子转了一点角度,便显出了优美的线条,在微曦中朦朦胧胧的。
“我在想你身体好些了没有。”薛白答道。
之后意识到不妥,他遂补充了一句。
“伯父伯母马上要起行了,你随他们南下,我怕你路上吃不消。”
颜杲卿也已经收到了朝廷的任令,调他为平原太守。而薛白定然是要把颜嫣送走的,已经计划好让她随着队伍南下,到平原郡之后再去杨州。
近来,薛白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家眷先安置到扬州,有老凉带人保护,有李白打点,还有杜妗早前就开始铺到扬州的生意,他还是放心的。
他希望能阻止安史之乱,心里却没有把握能让战火不波及到长安。
分别在即,颜嫣每每流露出了些不舍。
“你过来。”她招了招手。
“我准备上衙视事了。”
薛白虽这般说着,却还是依着她的要求躺回榻里。
颜嫣于是一脸满足地枕到了他的手上,问道:“我身子不好,不想赶路,留下来好不好?”
“不行,我们已经说好了。”
“伱知道青岚昨夜为何跑去与永儿睡吗?”
“她说想看看永儿睡觉是怎么摆‘永’字的。”
“傻子。”颜嫣嗔了一句,小声道:“我以后不叫你‘夫君’了,就叫你傻子。”
“为何?”
“大阿娘说我们也不是真夫妻。”
薛白遂想给她一点教训。
这时便可看出,颜嫣嘴上厉害,心里其实怕得很,下意识地缩了缩,转过身去,有些喘气。
听着她的喘气声,薛白不敢闹了,低声道:“你先去扬州,等我来接你。到时你病也好了,也长大了……”
颜嫣听得懂他的意思,没做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不满道:“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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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杲卿在的这段时日,对薛白接手常山郡的政务有着极大的帮助,包括薛白对范阳的许多了解,也是通过崔氏的小道消息。
但毕竟是朝廷命官,而非薛白的幕僚,颜杲卿本就不可能一直留下。
到了五月十八,他启程往平原郡。
薛白相送到城外,在官道边与颜杲卿最后交谈了一会。该说的近来已经都说过了,到这时节,无非是一句“常联络”。
“走了。”
颜嫣从昨晚就有些生薛白的气,可临到分别,她委屈地扁了扁嘴,还是下马车,重新跑到薛白面前,交代道:“你要早些来接我。”
“会的,留给你养好病的时间不多了。”
薛白鬼使神差地这般说了一句,接着看到了颜嫣眼中的羞嗔之意,以为自己看错了。
青岚大概是哭过,眼睛红红的。她不想被人看出来,把泪水抹干了,装作没哭,但还在最后关头试着劝薛白改变心意。
“郎君留我照顾你吧?我很能吃苦的。”
薛白招了招手,让青岚附耳上前,低声道:“只告诉你,我很快就要被贬官了,打算到扬州休养一段时间。”
“啊?”
“莫说出去,让旁人担忧。”
青岚还是很容易受骗,于是扶着颜嫣登车。
李腾空、李季兰这才走到薛白身边。
“让我们陪着到常山,原来是把我们骗出关中,送到扬州?”
“扬州安全些。”薛白对李腾空则不必哄着,实话实说,趁人不备,与她悄悄拉了拉手。
他转头看向李季兰,笑道:“季兰子可与李白、崔颢请教诗文,这一趟来难道不值吗?”
李季兰欲言又止,最后只小声道了一句“薛郎告辞”。
看着队伍远去,薛白松了一口气,觉得红颜知己太多,这般一个个哄走实在是太累。但好在终于可以专心在常山做事,接下来哪怕有诸多变局,他也不至于太过牵挂。
转回真定城的路上,他驱马缓缓而行,脑中思忖着诸多事务。身后传来了有些急促的马蹄声。
薛白感到那马蹄声像是冲自己来的,转过头,目光当即被李腾空策马奔来的样子所吸引了。
他驻马在芳草萋萋的道路边等着,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直到李腾空到了他眼前。
“我不走。”
“听我的,常山会有危险,你在我不能安心……”
“薛白,你不曾娶我,凭甚让我听你的?”
李腾空显然是想好了说辞,脱口而出,果然是一句话就把薛白噎住了。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刺到他了,有些惭愧,可还是坚定了自己的心,又道:“我是自由的,你生气也好,赶我也好,我要留下,是我的选择。”
薛白能够感受到此时不论他怎么发作,一定都左右不了李腾空的想法。
“若有危险,我送你走时,你必须走。”
李腾空定定看着他,反问道:“为何遇到危险,你想到的是送走我,而不是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薛白没有回答,神情认真了起来。
“好吧,我也答应你。”李腾空及时退了一步,难得带着些撒娇的口吻道:“那你让我留下了?”
薛白遂觉得自己不太能够搞定身边的女子,当彼此的关系愈发亲近,他更难让她听话了。
可话又说回来,主仆之间要的才是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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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长史袁履谦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去,能看到薛白还在路边与女冠说话,那关系显然就不是普通朋友。
“这位太守,未免也太不稳重了。”袁履谦不由叹了一口气。
无怪乎他这么想,毕竟颜杲卿才离开,薛白就开始幽会情人,这显然不是一个沉稳的地方大员能做出的事。
这时局,让人觉得更难喽。
他是下属,不愿给薛白难堪,稍等了一会,先回马往真定城而去。
到了城门处,却有一人奔了过来,差点冲撞了他的马匹,幸而被护卫及时拦下。
“袁长史,是我啊。”来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救我。”
“鲜于郎君?”
袁履谦定睛看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认出对方来,吃惊不小。
“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救我!我阿爷……死了。”
“你说什么?”袁履谦连忙下马,问道:“鲜于公病了?”
“不,先救我。”
听着这带着惊恐的声音,袁履谦的心里也莫名恐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