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孝回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父亲在院子里等着他。
郭逵今年已经六十有四,整个人看上去却像是有七十岁了。
他略微有些驼背,脸型消瘦,看上去也颇为文雅,甚至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息。
“大人……”郭忠孝上前问道:“您不在后宅修养?”
郭逵昨天才从洛阳入京。
这一路风尘仆仆,自然很辛苦。
郭忠孝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一迎回府,就侍奉着老父亲在后宅休息、将养身体。
还重金延请了汴京的名医给老父亲诊脉。
郭逵哼了一声,道:“区区三程的路,老夫还不至于累到自己!”
郭忠孝一听老父亲的话,立刻明白了,问道:“大人刚刚见过客?”
郭逵点点头,道:“狄子议(狄谘)刚走。”
郭逵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听说狄子佳已经率军到了陈州。”
“五天前就到了!”郭忠孝答道:“一直在陈州候旨呢!”
“就等着赶在太皇太后圣节那一天回京……”
这也算是都堂玩的一个小伎俩。
在太皇太后圣节之日,大宋的凯旋之师入京。
既可增添喜庆,也能叫四夷使臣知道大宋的武功。
郭逵哼了一声,道:“狄汉臣倒是生了两个好儿子。”
然后又道:“还有一个好孙女!”
话语中的羡慕嫉妒恨,大有溢满而出的态势。
没办法!
郭逵和狄青当年不大对付,两人发生过一些龃龉——虽然这主要是因为朝廷的缘故。
朝廷上的很多人,都希望推出一个人去和狄青打对台。
他郭逵被选中,成为了那个和狄青唱对台戏的人。
一来二去,难免打出些火气,直到狄青去世,两家才终于偃旗息鼓。
然后,随着郭逵的崛起和狄家的没落,这段公案也就被人遗忘了。
可现在,狄家再次崛起。
狄青的孙女,甚至被选入宫中了。
狄家人自然重又抖了起来!
特别是狄青的长子狄谘,一听说他郭逵回京,马上就来拜谒了。
话说的是很好听的。
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炫耀。
又是他弟弟狄咏如何如何,又是狄咏的女儿,那位已经入宫的临真县君如何如何。
等到拜辞的时候,还说什么‘改日再来登门拜谒,请教叔父’。
郭逵哪里受得了这个?
这比在战场上吃了亏,还让他难受!
他现在急需要挽尊!
所以,狄谘一走,他就出来等着了。
于是,看着郭忠孝,问道:“今日陛下可提起过老夫?”
郭忠孝连忙将御前官家的话,对老父亲转述了一遍。
郭逵听完,顿时眼眶一热,朝着皇城方向,拜道:“皇恩浩荡,老臣百死难报!”
然后站起身来,看着郭忠孝:“尔当谨记,日后侍奉官家,当如侍奉老夫。”
“不如此,何以报答如此隆恩?”
郭忠孝是个实诚人,他立刻跪下来,磕头说道:“儿谨记大人教诲。”
“嗯!”郭逵点点头。
但那一双苍老的眼眸中,却在闪现着智慧的光泽。
……
陈州,惠民河上的枢纽。
也是汴京连通京西、荆湖北路、荆湖南路的交通大动脉。
狄咏此时骑着马,领着大军,出陈州军营,然后依次登上漕船。
旌旗招展着,大军开始正式踏上回京的旅途。
御龙第一将的将士们,都在甲板上,伸长了脖子,眺望着远方。
而船上的船舱,更是塞满了大包小包的战利品。
南征交趾,御龙第一将是发了大财的。
旁的不提,单单是打下广源州,杨家百年积蓄的财产,就够他们享受的了。
其后发卖交趾战俘大家也都分到了一份好处。
于是,便是军中的一个小兵,这一战下来,前前后后的赏赐、军饷加上各种各样的红利。
起码都带回了价值三四百贯的财帛。
好多人甚至在自己怀里,揣着金块、银块。
上层的将官们,自更不用说。
此番南下,可谓是财色双收,功名皆得。
所有人都兴奋着涨红了脸!
就等着回京后,在亲友们面前,好好炫耀一番,吹嘘一番,再把带回来的财帛,摆到桌子上,接着就可以静静的欣赏他们的崇拜、艳羡。
只是想到这个,大家感觉,今天晚上要睡不着了。
狄咏作为主帅,是最后一个登船的。
倒不是他高风亮节,而是在登船前,他接到了来自京城的家书。
信是他的哥哥狄谘写的。
看完信后,狄咏久久的没有说话,然后他就把信烧掉了。
“狄公,您怎么了?”等他登上甲板,狄咏的爱将许克难就走到他面前问道。
狄咏恍惚了一下,笑道:“没什么!”
许克难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看向汴京方向。
狄咏见着,连忙道:“别瞎想了!没什么事情,就是有位故人也回京了。”
“谁?”许克难好奇起来。
他已经知道这位大帅的女儿,如今已经被选入宫中,封为县君。
换而言之,未来狄咏可能是大宋的国丈。
那么,谁能让未来的大宋国丈愁眉呢?
“郭老太尉!”狄咏也不打算瞒许克难,直接回答。
许克难楞了一下,作为西军出身的将官,他自然下意识的就想起了那个传说的人物:“郭老太尉?郭老相公吗?”
在大宋西军之中,一直有着两个标杆性的传说偶像。
一是狄青,另一个就是郭逵了。
因为这两人,都是从最底层爬上去的。
无数武夫,都是听着两人的故事成长起来的。
而这两人也都先后以武臣,拜任执政。
成为大宋武夫拜任执政的绝唱。
自郭逵后,国朝已有二十年没有武臣拜任西府执政了。
“嗯!”狄咏心事重重的点头。
心中想着兄长信里的内容,多少有些忧虑。
可事情却不得不做!
……
福宁殿。赵煦看着在他面前的知枢密院事李清臣,问道:“李卿,西府对南征有功大臣的最后封赏定下来了?”
这次南征赵煦秉持着他在现代史书上看过的乾隆命兆惠讨灭准噶尔的策略——中下层将官、士兵,凡有军功,立刻兑现!
只要章惇、狄咏敢报,他就敢批!
甚至在出发前,让枢密院和吏部,给了章惇、狄咏上百张空名官扎,小使臣阶的武臣,他们可以便宜行事,就地拔擢。
当然,事后复核、检视的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但,对统帅层的封赏,却要等回朝再定。
这既是为了防止将帅们急功近利,同时也是为了朝廷的威信着想。
李清臣此番入觐,自是为了和赵煦通报都堂对有功将帅的封赏议论结果,于是持芴而拜,开始汇报起来:“奏知陛下,都堂已经议出来了,乃遣臣至御前,奏与陛下,以待圣裁!”
赵煦听着,微笑着点头。
却是没有问李清臣,这个事情有没有先去庆寿宫,汇报给太皇太后。
李清臣也没有提此事。
两者都默契的在这个事情上,仿佛遗忘了庆寿宫。
毕竟,对士大夫们来说,女主当政?这是牝鸡司晨!
正常情况下,万万不能接受的。
汉唐的教训,太深刻了!
而章献明肃临朝时,干出来的那些事情,也让这些士大夫充满警惕——要知道,章献明肃可是逼死过曹利用的。
这对士大夫们而言,实在太不体面了。
同时,章献明肃擅权专政,也让士大夫们很不爽。
所以,英庙的时候,韩琦才要率领文武百官,坚决的把慈圣光献逼回大内。
哪怕当时的英庙,已经开始中风。
但士大夫宁愿要一个在宫中天天养病的皇帝,也不想再看到一次女主听政、擅权的故事。
如今,也就是情况特殊。
但凡赵煦现在能有十四五岁,身体情况可以支持听政所需要的精力。
宰执们早就甩开两宫了。
“臣等恭以两宫七月癸亥(初八)诏书,于都堂集议,定南征交趾将帅封赏。”
“资政殿学士、太中大夫、广西经略安抚使臣惇,运筹帷幄总率六军,指挥若定,克凶擒丑,可依前官授通议大夫,为资政殿大学士,依旧为广西经略安抚使。”李清臣慢慢的说着,这个都堂议出来的结果。
自然,这是一个保守的结论。
也是特意给赵煦留出足够推恩空间的结论。
恩自上出——宰执们若连这个都不懂,想要喧宾夺主,那他们就不可能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了。
赵煦听着,当然也懂这个,于是道:“章相公总率六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迁一官,未免不美吧?”
“便依前官,超授正议大夫罢!”
太中大夫是从四品,相当于过去的文散官左右谏议大夫,通议大夫是正四品,相当于过去的文散官给事中,正议大夫则是从三品,乃是文散官阶的六部侍郎。
对文臣而言,越向上,升迁的难度就越大。
所以,从六品以上的寄禄官升迁,都很少有越级的例子。
一旦发生,就是所谓的超授!
特别是赵煦对章惇的这个安排,尤其如此!
这是因为,一般情况下,正议大夫就已经足够拜相了。
在元丰改制前,不知多少宰相,是带着某部侍郎的散官阶拜相的!
所以,章惇这一步,就是登天了。
已经具备了拜相的资格!
李清臣在心中想道:“果然,章子厚还真是简在帝心啊!”
不过,章子厚是大宋立国迄今,少有的以文臣领兵,大获全胜的人。
文臣们现在对这个给大家伙涨脸了的同僚,很有宽容度。
超授一级寄禄官,别说新党了,就算是旧党里的人,也不会有意见。
连司马光都不会说闲话!
于是拜道:“陛下圣明。”
便听着赵煦继续道:“章相公既超授正议大夫,其殿学士就不太符合其身份了。”
祖宗之制,执政出知,带资政殿学士,资政殿大学士则作为宰相待罪罢任出知或者资政殿学士的序进之职。
一般来说,授资政殿大学士,就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个人还得在外面待几年。
比如河东的吕惠卿,就是这个例子。
“便改授观文殿学士罢!”
李清臣听着,咽了咽口水。
观文殿学士,祖宗以来,只有三种人出外的时候才会带。
第一:宰相,第二:执政身份的东宫旧臣,第三:未来的宰相。
一般来说,资政殿直接升观文殿,就是告诉天下人——他马上就要拜相了!
李清臣想了想,只能提醒道:“陛下,惇非宰相,也非陛下潜邸之臣……陛下若无马上拜惇为相的想法的话,还请三思!”
赵煦听着,这倒是!
章惇拜相的时机还不成熟。
广西那边有太多事情,要靠章惇的威望来弹压、善后、收尾。
可不授观文殿,授什么?
赵煦懂了!
便对李清臣道:“既如此,便授章惇紫宸殿学士罢!”
李清臣听着瞪大了眼睛。
紫宸殿学士?!
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殿学士。
这是国初时的制度了,乃是从文明殿学士改过来的。
其用途只有一个——官家用来告诉天下人:这个人是朕的心腹啊!
然而,这个殿学士职,在庆历八年就已经被罢了。
现在,官家为了章惇,居然复活了这个已经作古了数十年的殿学士职。
但,这似乎很符合,官家的做法。
他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奇思妙想和发明创造。
李清臣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心中对章惇羡慕起来。
因为,这是当今官家第二次做这种事情。
上一次,还是优容太师,发明创造出平章军国重事这个位在宰相之上的官职的时候。
所以,在官家心里面,章惇和太师文彦博地位相当?
便听着官家继续道:“此外,章相公既在广西,代朕牧狩一方,今国朝又已并有交趾北方数千里之土,不可不重相公之职守。”
“章相公可以广西经略安抚使,兼安南宣抚使,依旧充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李清臣听到这里的时候,人已经麻了。
本身,经略安抚使就已经是军政一手抓的一方大员了。
现在又兼安南宣抚使,还特意强调其的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
如此一来,章惇现在的职权,已经无限接近了大唐的节度使了。
不止军政一手抓,还能不受大宋制度的限制,插手地方军州的水利、工程、道路、税收等工作。
这位官家,对章子厚的信任和宠爱,真的是……无法形容了。
却不知,赵煦对章惇的信任,是时间沉淀下来的,经历过了无数考验。
从绍圣到元符,君臣之间不是没有磕磕绊绊,也不是没有过互相怀疑。
但最终,君臣两人都相信了对方。
所以,赵煦对章惇是百分百信任的。
他已经确信,章惇绝不会恃宠而骄,更不会做对他和国家不利的事情。
能让赵煦如此信任的人,只有章惇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