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汉家天子附体——开演!
元祐二年四月丙申(十五)。
赵煦和往常一般,起来后就到了集英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这集英殿的经筵,在今年正月后,就完全变了形式。
从经义为主,议政为辅,变成了议政为主,经义为辅。
以范纯仁、吕大防、程颐为首的经筵官群体以及偶尔会来的沈括、蔡京等人,就是赵煦的秘书。
而章援、韩瑜等伴读,则是秘书们的文书。
虽说,这里不做决策。
经筵官们,也只是围绕都堂政策和时局,进行讨论,并给赵煦提供意见、建议。
学过历史的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汉之尚书台,魏晋之门下省,都是从这个基础慢慢发展起来的。
所以,人人振奋,干劲十足。
就连那几个外戚送来充数的伴读,也是一改往昔的模样,变得积极无比。
而在这集英殿内发生的种种,所有人都是闭紧了嘴巴。
因为,赵煦有过诏命——敢泄殿中事(集英殿),则非吾臣!
在以儒家思想为纲领的中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条!
谁敢践踏君臣父子的伦理,不仅仅要被开除出臣籍。
连人籍也会被一并开除——无君自然无父,无父无君者,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于是,上追三代,尽毁之!
下责三代,永不叙用!
不止殿中人,必须严格保密。
殿外的御龙直,也将经筵时的集英殿围的水泄不通,别说有人窥伺了。
燕援兄弟把守的宫禁,连只苍蝇,若无诏书,也休想飞进去!
于是,从正月过后的这三个多月,集英殿上的种种,硬是没有传出去半点风声。
不过,这种情况应该不能持续太久。
因为都堂方面,似乎也察觉到了,集英殿上的异动。
吕公著、李常、傅尧俞、邓润甫、李清臣都表达过,想要来集英殿旁听的意思。
这很正常!
宰执最怕的就是,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就在皇帝面前打他们的小报告。
就像乾兴元年的时候王曾借口要过继儿子,求对章献明肃。
结果,却趁机在章献明肃面前,痛陈丁谓的奸邪。
使得本就不满丁谓独揽大权的章献明肃,准确的找到了丁谓的反对派,一举拿下了丁谓!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道理,不止赵官家知道,宰执们同样知道,也都在防着第二个类似王曾一般的二五仔。
更不要说,宰执那里不知道,一旦集英殿体系成熟,就可能分都堂的权柄?
只是他们也不敢硬来,于是,就只好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的战术,也要挤进集英殿来。
赵煦,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也正好有这个需求!
到了经筵上,赵煦和范纯仁等人,简单的复盘了一下近日的政事。
通见司的郭忠孝,就已经带着今日御史台的札子,来到了集英殿上。
赵煦一见,惊讶起来:“今日怎这许多弹章?”
郭忠孝拜道:“奏知陛下,臣不知!”
“嗯?”赵煦惊讶一声。
“陛下,皆是实封状!臣不敢窥伺!也不敢询问!”郭忠孝奏道。
赵煦当即站起身来,整个集英殿也瞬间鸦雀无声。
实封状啊?!
他扫了一下郭忠孝手里捧着的那些弹章,眯起了眼睛。
实封状意味着需要保密,也意味着只能由赵煦亲自拆封、阅读,也意味着乌鸦们要弹劾的,恐怕是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呈上来吧!”赵煦说道。
“诺!”
郭忠孝捧着札子,亦步亦趋的来到御前三步处,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呈在前,冯景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那足足有着十几本的弹章,然后恭敬的放到赵煦面前。
赵煦严肃的坐直了身体,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札子,仔细检查了火漆后,才将之拆开。
这一看,赵煦就眯起了眼睛,神色渐渐的冷酷起来。
看完一本,他继续拆封下一本,而他的神色,也越发的严肃。
整个集英殿的气氛,因此陷入冰点。
所有人都是屏息凝视,低着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喘气。
郭忠孝更是规规矩矩的跪在原地,趴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膝盖都有些麻木了,郭忠孝才听到了赵煦的声音:“郭卿且先起来吧!”
“诺!”
赵煦捏着手里的弹章,想了一会,就问郭忠孝道:“御史台的御史们,可有将这些札子抄送两宫慈圣?”
郭忠孝奏道:“以臣所知,并无此事……”
“诸御史札子,皆是直送内东门通见司,乞请圣裁!”
御史台,是士大夫清流的地盘,同时也是皇权的耳目与口舌。
这就代表着,在御史台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都必须严守立场。
什么立场?
忠君!
所以,御史台是天然的帝党基本盘。
甚至,不夸张的说,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御史台的乌鸦和内廷的内臣,是一个同生态的物种——他们的权力来源,都是来自君权。
只有君权强盛,御史台的乌鸦和内廷的内臣,才能扬武耀威,指斥方遒。
一旦君权暗弱,乌鸦立刻变成无毛鸡,而内臣则干脆会沦为无关轻重的奴婢,任人宰割。
这一点,东汉末年、晚唐已经用事实雄辩的证明了!
故此,早在元丰八年的下半年,当赵煦渐渐在群臣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手腕的时候,御史台的乌鸦们,就已经自动自觉的开始站队赵煦了。
至于如今?
他们彻底不装了!
明牌的帝党!
很多事情,他们都是自动自觉的,只报与赵煦,而无视两宫的存在。
“胡闹!”赵煦冷然的呵斥:“两宫慈圣垂帘,保佑拥护朕躬,自也当知情!”
这已经不是赵煦第一次训斥御史台的乌鸦们了。
甚至,他还曾罚过几个‘屡教不改’的乌鸦俸禄。
然而……
乌鸦们每次都是认错飞快,但下次还敢再犯。
而赵煦对他们的惩罚,也只是罚俸,了不起再罚铜一斤,以儆效尤!
甚至于,有人将这些罚俸、罚铜的记录,当成自己的军功章、荣誉,认为是忠诚的记录!
于是,现在的御史台,谁要是没有被赵煦罚过俸禄,那就可能会被其他人认为‘不忠’。
而赵煦呢?
每次罚完俸禄,罚完铜,都会迅速遗忘这些事情。
这一次也是一般,赵煦只是嘴上训斥两句,旋即就不再提及,而是看向在场的大臣。
他的眼睛,在范纯仁、吕大防、程颐三人身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范纯仁身上。
“范先生……”
“臣在!”范纯仁出列拜道。
“先生是翰林学士,文华之上选,学识渊博,熟读史书,知历代故事……”赵煦缓缓的说道:“朕想向请教先生一个事情……”
“臣不敢当!”范纯仁连忙拜道:“乞陛下考较……”
赵煦想了想,道:“朕听说,圣人有亲亲相隐之制……”
“是……”
“何谓亲亲相隐?”赵煦问道。
范纯仁顿时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
他知道的,这种问题,恐怕是送命题!
可,他是范仲淹的儿子,是范文正的子嗣。
所以,即使前方就是万丈深渊,他却也不得不如实回答。
“奏知陛下……圣人有教: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在何处?”赵煦又问。
“亲亲、尊尊、长长……此人伦之序,天地之理!”范纯仁再拜。
“亲亲、尊尊、长长?”赵煦微笑着,抚掌赞道:“善!圣人之教,朕知矣!”
亲亲相隐,是封建伦理道德中最重要的一环。
也是皇权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道理是很简单的——既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那君父呢?
君父有错,臣子如何?
必须为尊者讳!
所以,哪怕皇帝千错万错,可大臣们还是必须帮着粉饰、妆点、打扮。
赵煦心里面自然知道,这一套思想,必然不适合未来社会的发展需要。
可现在,大宋社会不还是停留在小农经济,封建社会吗?
所以啊!
这套东西现在还丢不得!
当然了,解释权,还是要抓在自己手中的!
不能别人随便张口,就能化身孔子,就可以对他这个皇帝说教了。
要是这样的话,他留学岂不是白留了?
赵煦忽然问道:“那缘何《春秋》有大义灭亲之故事?若是如此,岂非不合圣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之道?”
范纯仁听到这个问题,深深吸了一口气,拜道:“奏知陛下,大义灭亲,并不碍‘亲亲相隐’!”
“圣人之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所对者,乃叶公所言也!”
“是穰羊之事!”范纯仁拜道:“穰羊者,小也!父子人伦子道,大也!”
“故当亲亲相隐,以全人伦,以合天理!”
“若然杀人、劫道、作乱、巫蛊事……”
“害他人、害乡党、乃至于害国家、害天下……则不可隐!”
“此圣人褒石蜡而贬州吁、石厚之理,使篡逆之臣,遗臭万年!”
儒家的逻辑自然是自洽的,并不会互相矛盾。
就像以德报怨的后一句是‘何以报德’。
亲亲相隐的前提是穰羊,是小错误,最多属于经济问题的那种。
即使是提倡春秋决狱的汉代,杀伤人、掳掠以及盗匪,都不在亲亲相隐范畴内。
赵煦沉吟片刻,看向范纯仁,循循善诱着:“先生,若是朕呢?”
“若朕有亲戚,犯有过错,朕是该隐,还是该大义灭亲?”
范纯仁咽了咽口水,然后抬起头,毅然决然的长身而拜:“陛下,臣闻: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
“陛下为天下主,万民之君,当以天下为亲,以四海为家!”
“先生所言,甚为有理!”赵煦立刻接话,然后叹息一声:“奈何……”
“驸马……”
“朕姑父也!朕不忍致法于驸马!”
说着,他就当着其他所有在场的人的面,将他案上的那些弹章,全部拿起来,丢尽了殿上的火盆中。
一边扔,他还一边流泪:“寿康主,是太母亲女,是朕亲姑!”
“驸马都尉,朕之姑父也!”
“虽国法无情,朕却不能不念亲亲之道也!”
“然,圣人之教,大义灭亲,先生又进王者无私之事……”
“朕……朕……朕……实在为难啊!”
“仔细想想,可能是朕的缘故吧!”
“朕未能劝导驸马,也未能表率宗室!”
“唉……”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然后集体匍匐在地上,纷纷脱下冠帽,顿首再拜,却是鸦雀无声。
哪怕是范纯仁、程颐这样的淳淳君子、忠厚之人。
此时此刻,目睹着少年官家流泪烧弹章,又想着这少年官家一边流泪,一边说着的那些话。
他们心里面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典故——郑伯克段于鄢!
天子,这那里是在宽恕、饶恕那位他嘴里的姑父?
这是在把对方架在火上烤!
是在发出明确无误的冲锋信号——给朕上!
御史台的乌鸦,若知这殿上事,必会舍生忘死,也定会孜孜不倦的逮着驸马,疯狂撕咬!
汝——
竟敢让天子将汝错归于己身?!
汝,何德何能啊?
仅此一点,汝已罪无可赦!
但是……
他们心中还是有着疑惑的。
这集英殿上的事情,是没有人敢泄露哪怕半个字的!
因为这是天子谕旨,也是铁一般的纪律。
若天子打破,那么,这里以后也不再将有秘密可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就见着天子,将所有弹章,全部烧完,然后回过头,抹了把眼泪,道:“却是朕失态了!”
“请诸位先生见谅……”他的眼睛,扫过经筵官。
也扫向那些瑟瑟发抖的伴读们。
然后,脸色一板:“今日殿中事,乃属绝密!”
“敢泄一语者,族!”
此刻,赵煦气势汹汹,无比严肃。
这场戏,要演就要演足!
必须要沉浸式的入戏!
没办法!
谁叫老刘家,早把类似的戏码玩烂了?
以至于后来者,只能是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创新。
偏,又离不开人家的稿子。
因为你不这么玩,别人就可能误会——毕竟老赵家在护亲戚方面是出了名的。
赵煦说完,就对冯景道:“冯景啊,去通知燕援,朕要去庆寿宫,到两宫慈圣之前请罪!”
“还要去景灵宫!到列祖列宗之前请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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