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五日若是不来,那我就亲自去了。
这算是曹公铁蹄之下的仁慈了,他给的时间虽然不多,但至少没有一到陈留立即清洗。
成王败寇。
高淮心中顿时浮现此话,同时怜悯败走的张邈,虽然没有立即战死,但他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若是不死还要承受骂名、世人嘲讽。
唉,我们被张主簿擒下也并非是什么坏事,少走了好多弯路,省了五天。
就是下手重了些,我们不就是掀了案几,说了几句搏杀豪言,至于牙都……高淮这一口槽在心里都吐不完,牙又痛起来了。
……
曹操派出哨骑去各方收取城池,每每奔至无不归降,陈留百姓早听闻兖州之政尽归曹公所施。
且去年平定青徐乱贼、击退来犯的金尚、袁术等祸乱之敌,保住万倾良田,令百姓得以安心置地存活。
这些功绩令百姓铭记于心,转换成了声威功绩,让官吏也不敢再反抗。
因为若曹操兵败,他的名声尚且还可以洗去,在今后数年之内让百姓忘却。
但曹操得胜,声威俱在,若是再反抗不光是兵败身死那么简单,甚至是名裂蒙羞,愧于祖上之德。
所以不到五日,已尽皆来降归附,境内豪族奉上钱粮,那些奔逃出去的,则家产尽数被兵马收下,据说连祖地、坟地都被某个神秘的组织从内部掏空。
此时曹操仍然在陈留己吾驻留,高淮回去请高顺来见,趁着这段时日空闲,张韩带典韦来见曹操。
一个大莽汉,站在门外扭扭捏捏踟蹰不前,张韩瞪了他一眼,道:“进去啊。”
“俺觉得不用了吧,”典韦满脸无奈,上身向后倾,随时准备跑,“典某当初杀人乃是为友出头的意气,虽然背了官司,但这时候已经从军了,就算被人提及也无妨。”
“你当年杀人出逃,按照法典应当是通缉抓捕,而后处斩的,趁此时说清楚较好,否则日后迟早被人挑出来,”张韩表情较为郑重。
典韦满脸犯难,看向别处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犯下罪责,不能擢升也是应该的。”
“它不是升不升的问题,它真的是那种……可大可小,但能成为别人把柄的口实,或许有一日,曹公也会因此为难,”张韩劝说道,“你现在身上有战功,拿下己吾当属英豪,趁此时机将以往那事揭过便是。”
“再说了,你当初不属大义在手,也不算情义相投,顶多是被人当刀斧使了,人家让你杀人,你倒好,当别人府邸门口杀;人家门客来追你,又杀几十才逃,此乃是以武乱禁,这没错吧!?伱走后,不知又有多少人家遭烦扰、虐待、劫掠。”
典韦似乎被说动,神情稍稍有些动容,乱世之中当年令其奔逃的杀人官司让他东躲西藏,后来虽有接济,但日子很苦。
反正三天饿四顿是常事。
然后他帮的那友人一家,也因乱世饥饿而死,他的亲友早已不记得典韦了。
被张韩数落着,典韦也觉得有道理,大丈夫光明磊落,不能被人把此事当做把柄来说一辈子,此次拼杀夺回陈留己吾,正是对自己家乡有功,不如趁早说开才好。
正有此想,两人身后传来了曹操威严、低沉的声音,“你们在做甚?”
张韩和典韦同时肩膀一僵,转身去行礼,典韦不断的给张韩使眼色,请他开口。
来之前两人商量好了,张韩受宠,先开口说此事,再以己吾最近叛变之故、典韦立功之便,把这桩己吾衙署记录的官司讲明。
那份文书就在张韩手里,他到己吾这段时日守城无聊就去翻动藏录的文书,果然找到了这些记载、通缉令之类。
典韦这件事,在当年算轰动一时,当街杀吏,逃走时不慌不忙缓慢而行,到城外被几十名门客追围,然后又杀十几人、伤二十几人钻入丛林而走。
写进话本里不要脸的形容就是豪侠风范、仗剑天涯!
真实一点、要脸一点的话就是法外狂徒、悍匪典韦!
幸亏他跑了,不然那些门客可能全得死。
张韩叹了口气,对曹操深鞠一躬,向典韦一指道:“典韦找您有事。”
曹操眉头一皱,“何事?何不进来说?”
“……”
典韦盯着张韩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不打算要脸,只能抱拳道:“曹公,俺当年在己吾犯了大案,一直隐瞒,而今有战功在身,想要来换一个坦然。”
杀人者典韦,所杀者号称雎阳一霸,名李永,欺行霸市的事听说做过许多,恰巧杀了典韦友人的儿子,但李永本是官吏,又有人脉,官官相护并没有得到惩处,所以典韦就出手替天行道。
事情很简单,而且很多文书都已经不可考了,李永极其家人属何族、友人是谁都不知晓,曹操听完了之后点点头,问道:“你杀人,是出于道义,不必担心。”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年轻时也杀过,但不会如你一般将事闹得这么大。”
“俺没办法,他整日在府中,有门客上百相随,平日里,其出入的场所俺进不去,要杀唯有在其府上,而其府在闹市之旁,所以便没必要思考这么多了。他本就有欺行霸市之行,且的确杀害了我一位友人,那友人之父失去儿子,难以久活,一家的生意也因此废度,后到乱世全家饿死,典某无错,只是不合法度。”
典韦长叹了一口气,抱了抱拳,听天由命了。
“嘿,你倒是有意思……”
“典韦,我问你,”曹操坐正了身子,深深地看向他,“你可有师承?”
“有的,”典韦抱拳而言,站得笔直宛如门板一般,“典某师父姓张,名槐。”
张韩补了一句,道:“据说绝技好像是飞戟吧?”
典韦看了张韩一眼,眼神幽怨,忙点头道:“是飞戟与双戟……”
曹操喜文人雅士、多谋善策之人,但他却独爱勇猛忠厚之将,喜与爱当然不同。
张槐这個名字他没听说过,但自熹平年间起,世道逐步危乱,世乱则侠起,有不少隐于民间的豪士,都有武艺本领。
其中有一人名王越,甚至还入仕为官,号称剑圣。典韦的本领有师承、加之他天赋异禀,所以为先登、陷阵的武将当真一把好手。
是以乐呵呵的笑了起来,对典韦道:“你有担当,有热血,也有本事,不错,当真不错。”
“唔……县志、郡志都会记载此事,典韦乃是豪侠义士,杀恶吏而走,不必言明是谁;通缉撤去,记平叛功绩,传于己吾乡里。”
功绩传于乡,隐去了李永之名,那么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提及杀人者典韦,只有平叛有功的豪侠典韦。
“多谢曹公!”
“嗯,你继续宿卫伯常吧,”曹操看了张韩一眼,满是欣赏。
……
从衙署正堂出来,典韦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但还是不解张韩方才不帮他说话,嘟囔道:“先生,明明就是您一句话的事,为何要俺自己说出来。”
“万一曹公不肯答应呢?您会帮我说几句好话吗?”
这事本来就可大可小,杀人者得豪士赏识,虽说会尊敬豢养,但那是养于家中的刀斧,曹操也可以把他转为刀斧。
“你自己说,就是坦荡。”
“我帮你说,属于包庇。”
张韩想了想,又道:“我这么说吧,你自己说,主公会因为你的忠厚坦诚、担当勇猛而心生敬意。”
“我帮你说,只是用你我的功绩去洗白过往的一桩人命官司,你依旧还是我身边的宿卫。”
“那俺现在不也是——”典韦说到一半又低下头去,明白了张韩这话的道理。
他想起像以往自己在市井的时候,各个街巷的领头如要解决一些纠纷矛盾,人家如果是领人亲自来,让他自己说出缘由,烦请主持公道。
那么自己会听从之后,对此人加以判断,并且敬重其坦然,最重要的是不会把他当做别人的小弟看待,他会当做朋友,事毕之后还会继续相交,或许能把酒言欢。
可若是只来了领头的请求一番,那事情原委暂且不论真实与否,典韦第一时间就会当做是来求人办事的,那就要收钱,而且事后互不相欠,日后更别说什么交情。
所以现在虽然自己还是张韩的宿卫,但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懂了,谢先生。”
典韦咧嘴一笑,心里舒服了不少。
张韩不当他是小弟,打算以后带他和曹氏、名士先生们一起玩。
如此一想,先生对我确实挺好的,推心置腹,他对我知根知底,才会设身处地的如此帮我。
倒算是,没跟错人。
……
雍丘之外,大势已去的张邈与残部同行,去找袁术救援的途中,得知张韩、典韦取己吾、定陈留,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万念俱灰之下,想起家眷沦陷、声名扫地,哪怕死后在各书中所留的声名也只是一名叛逆不成,反入陷阱的不忠、不义、不智之名,崩溃难行。
艰难时,被部下反叛而杀,抢夺财物战马入山去了。
时值春耕末,在张韩的力荐之下,高顺归于曹操。
至此,曹操于陈留尽收领地,得到百姓拥戴,贤才归附数不胜数,平叛之事广为流传。无数地志、民间话本,将曹操声威推向鼎盛,在兖州深得民心。
与此同时,徐州战事几次交锋,陶谦久攻彭城而不得,但却已经明白了此时的局势,他许久不见曹操与宗亲身影,守城将军不过一个曹仁。
虽说守城有方,岿然不易乱,几次击退了陶谦的大军攻伐,但彭城已颓败空虚。
城墙破败、道路疮痍,他舍不得退走,恰巧派去打探消息的骑兵回来,告知了他一些情报。
兖州内乱,曹操早已去平乱了。
几次消息,都是如此,是以陶谦确定此乃是最佳时机,得以夺回彭城,让郯城的半边屏障再可驻兵。
于是越发频繁的攻城,其志明显,定要拿回彭城,让曹操前后遭乱,如此就有机会将别的诸侯也拉下水。
唯有如此,才能灭曹。
只要曹操在,他陶谦是一天都睡不安稳,两人之间的仇怨显然是已经无法化解了,那就只能血战到底。
故而这位老态龙钟、病痛逐生的徐州军阀明亮烛火最后的余热,在这段时日持续燃烧爆发。
终于,曹军在久守十六日之后,撤军退走,已经守不下去了,不过当陶谦进城时发现城中空荡,百姓与财物都已被转移。
得到这一座空城也无济于事,他只能追杀出去,败军辎重不足言勇,追杀去截回财物于百姓,才能久驻。
这一追,就中了埋伏。
戏志才进言以退为进,久守之后放出些许哨骑回徐州,让陶谦知道兖州内乱,又用几千将士的性命做诱饵,在死守时加深他的推断。
使得陶谦对兖州之乱深信不疑,否则彭城不会以命阻拦。
等到陶谦攻城愈烈时撤退,再引其追兵穷追不舍,于山道埋伏兵马,合围大败。
一战而溃!
斩陶谦八千兵马,六千余人,斩杀部将十余名,于大军之中擒得随军而来的行军司马孙乾。
陶谦一蹶不振,缩于下邳不敢再战,同时大病一场,觉前路无光。
就在这个时候,四面派去求援的骑兵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曾在青州大败黄巾余贼的一位豪士猛人,愿意领兵前来,相助徐州。
此人是刘氏宗亲,名备,字玄德。
平原相。
听见这个名字,陶谦的顿感轻松,心中再起布局……
……
四月中旬,鄄城。
平定之后回到城内,曹操听闻彭城大获全胜,以少胜多,大为欣喜。
决定休整兵马,暂歇战事,令己方养精蓄锐。
筹措粮草后,等到临近秋日再行军向徐州,程昱和张韩两人并排而行,一路向正堂而去,同时聊起了内政之事。
“这才四月中旬,已经颇为炎热,今年可能天公不作美。”
程昱说起这个的时候,脸色略有古怪的看了一眼张韩,“伯常是早早知道如此,所以才大力推行溪井、水车吗?”
“当然不是,我总不可能未卜先知吧?”张韩笑着说道。
也是,程昱心说,那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伯常虽说足智多谋,能征善战,但好歹还是个凡人,岂能谋苍天也。
但正因溪井所便,今年即便干旱,兖州田土还能保全不少,不至于颗粒无收,总是占优。
“但无论如何,伯常又是一桩功绩,令人羡慕。”
要是陈留己吾是我攻下的就更好了,张伯常暗中予我功绩,但不给全,当真不当人子。
“说起功绩,”张韩嘴角一扬,“祭酒在彭城以计诱敌深入,一战击溃两万兵,才是畅快淋漓。”
“那是,”程昱更酸了,啧,此计我也会用,可惜我不在彭城。
张伯常是戏志才举荐任用,力举而起,属于一派之人,竟然都立下奇功……戏志才不当人子。
“今日来是何事?”张韩最近都在休息,已经好几日没有到任上了,即便是起床也是在校场练武、练马。
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主簿。
“好像是军报送来……说徐州有援,来者是平原相刘备。”
“哦?”张韩顿住了脚步,笑了笑问道:“刘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