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找到他们了,他们现在停在路边等我们赶上。”
赵立骑着马,神采飞扬。
顾景为他牵住马绳,让骑乘还不算很娴熟的赵立能够稳住身子下马。
方才顾景让他骑马去追杨志他们,让他们等一下后面的孩子们。
没想到赵立这小子一骑上马,整个人就很兴奋,而且虽然骑术青涩,但却颇有天赋。原本顾景还有些不放心,可他看着赵立这小子一会就能骑着马玩微操,他就知道这小子是个骑兵的好料子了。
赵立这小子下了马,就开始主动照顾孩子们,只不过他的眼神时不时就要瞄上顾景那匹枣红大马几眼。
顾景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怎么,离开家了,你不难过吗?”
顾景这家伙蔫坏,专挑人家伤心事讲。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赵立竟然直接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难过的。”
赵立认真地说道。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好,而且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想当个好人,也想当個英雄。”
说这话的时候,赵立一直瞪着他那双大眼盯着顾景,眼神中满是敬佩。
这小子。
顾景尴尬一笑,这倒是把人搞得不好意思了。
“那以后好好练练武艺,等到了东京,我送你一匹好马。”
顾景随手就是一块大饼,赵立吃得嘛香。
没多久,他们就赶上了停靠在路边耐心等待他们的车队。
对于顾景这突然带着一大群孩子加入队伍的决定,司马啸林倒是不反对,还挺开心的。可能对于老头子来说,身边有很多可爱的孩子绕着他闹,是好事。
“让年龄最小的孩子上我和文姜的车,把后面的那些货物清理一下,挤一挤,腾出两辆车来给孩子们休息。”
司马啸林给顾景建议道。
顾景点了点头,让李二牛他们去收拾,自己则是和杨志、司马啸林、司马文姜讲了讲方才自己在路边的事情。
“看来这彭城的根子也烂透了啊。”
司马啸林当年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一听便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景和杨志他们对于这些阴沟沟里的东西,不见得有多了解,还得是司马啸林讲给他们听。
这一讲,旁边的弟兄们在收拾好车子,把孩子们一一抱上车厢里安顿好,也凑过来听。
“这居养院,还是元符年间弄起来的事情。先帝在淮东路设立官房,用来收留那些鳏夫、寡妇、孤儿、老人,还有那些生病后无依无靠的百姓,官房能够保证他们饿了能有东西吃,生病了能被送去安济坊看病,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举措。今上荣登大宝之后,赐名官房为‘居养院’,从那时候开始在全国推广起来了。如今十数年过去,州路府县处处都有居养院。”
“一开始的时候,居养院确实很好。就像当年太宗冬天为京城的老人雪中送炭一般,能让百姓落到实惠,那就是好政、善政。”
“可凡事讲究过犹不及。”
“从今上即位第二年开始,好大喜功,讲究排面。要求全国居养院都要达到很高的标准,冬天要建火室加炭火,夏天要搭凉棚,所用的炊具器物描金绘彩,甚至被褥都是绫罗棉毡。甚至要求居养院为产妇配备女使,为婴幼儿配备了乳母。所有财政都优先调拨给居养院、安济坊,就连军队的餐食都要排在这件事后面。”
顾景刮目相看。
没想到自家义父还颇为了解这些,有见识啊,不是简单的武夫啊!
若是司马啸林知道顾景在听完他说这个,脑子里想的是对他的评价的话,他保准把顾景脑子里的水都打出来。
“那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和现在说的不太一样?”
杨志皱着眉头。
听司马老爷子这么一说,他觉得这居养院的制度其实挺好的,给百姓带来了好处,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顾景说的,那些老百姓都害怕孩子被抓去居养院,自己也不愿意去居养院。
赵立跃跃欲试,正想要说些什么,却有人先说了。
顾景摇了摇头,慢慢地说道。
“只看条件,那确实不错。可真正施行起来呢?”
“在政策施行的地方,越是光鲜亮丽、越是投入多的地方,就越是容易滋生腐败。”
“朝廷往居养院里投了这么多钱,甚至要求将其放至最优先,你们觉得会不会有官吏对这么多的钱心动?至于要怎么从这些环节里贪走钱,就不用我多说了,方法多得是。”
“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居养院的制度和条件,也会出大问题。”
杨志挠挠头,他看到司马啸林一脸满意地点头认可顾景的话,他就知道顾景说的没错,可到底为什么,他并不是特别能理解。
赵立也瞪着双眼等着顾景继续说。
“居养院的条件已经不仅仅只是救苦救难的水准了,哪怕是一些薄有家资的家庭,也不见得能够像居养院里一样提供那样的条件。特别是如今物价越来越高,你们自己想想如今炭价几何,粮价几何?”
“不管是有些游手好闲的泼皮,还是一些想要占公家便宜的官吏,他们都可以把自己人往居养院里塞,甚至主管的官吏还能干脆直接给自己修的别院安上个居养院的编制,把亲属族人接进去享受日子,全部都由公家养着。”
“如此一来,公家拨下来的钱,被贪官污吏吃了好几层,又被泼皮官吏占了好几层,真正能够轮到普通百姓用的又能有多少?”
“这么多年过去了,怕不是都已经没有收留普通百姓的名额了。”
顾景这么一说,杨志就明白了。
一旁的赵立直点头,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受灾受难的百姓这么多,可城里的官吏却没有一个出来主持局面的,估计一个个现在都躺在属于他们百姓的居养院里吃香喝辣,享受生活呢。
司马啸林赞许地点头认可了顾景的说法。
“不愧是我的好大儿,你这政治眼光,和我如出一辙啊!颇有乃父当年之风!”
“不过,我还得给你补充一点。”
“其实景儿刚刚说的情况,几年前就已经出现过了,朝廷也发现了这个漏洞,还调查了大宋境内有关的居养院的入住人员情况的报告文书,要求户部严格监管,好好甄别要进居养院的人的身份,最后还颁布了一些新的指标。要求各处居养院提供对应进入居养院的人数、去安济坊看病的次数和情况,还有在漏泽园里安葬的人数。”
“朝廷以为这样的数字就能简单分辨出哪里有造假。”
司马啸林这么一说,顾景恍然大悟。
他说为什么当时那些老人会说到那些,他也知道了方才自己在复述那些老人、那些百姓的话,司马啸林为何会不忿了。
“如今各处在上报的文书里造假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哪怕有人来调查,也很好糊弄。”
顾景沉吟片刻之后,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抓孩子们去居养院,是因为那些官吏亲族和泼皮们没有那么多孩子,但居养院里应该给出了需要收养的孩子的指标,所以就抓百姓的孩子去凑指标。”
“而那些大人,则是被冒名送去了安济坊治病,也只有这些生活辛苦的老百姓,才会有对应的病症,这样在安济坊的报告文书上的数据也没问题了。”
“至于漏泽园......”
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
本是属于大宋三大社会福利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居养院兼具了孤儿院、养老院、收容所的功能,而安济坊则是官方医院的功能,漏泽园则是火葬场的功能。
顾景能够理解朝廷设立这三处机构的初心。
可哪怕初心再好,这样的体系,若是不能实施到位,监管得好,一旦有错误导向。
就会从救人的稻,变成了杀人的草!
他很难想象这些官吏为了凑指标,应付上级,贪赃枉法,究竟会干出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
这时候,一直没能插上嘴的赵立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
“大哥的猜测并没有错。”
“但是那些狗官,要比大哥说的坏多了!”
赵立圆滚滚的大眼通红,忿忿不平地说出了彭城这儿的情况。
“那些狗官,把孩子们抓去居养院,不仅仅是凑名额,还会把生的好看的孩子送去给大人物享乐用,其他的孩子,要么送去给老鸨管教,要么就送去给那些狗官家里当家奴。”
“那些去讨孩子的大人,都是被官差毒打一顿,送去安济坊医死,然后直接送去漏泽园里烧了,这样什么都查不出来。”
“这还是最常见的,还有更多说不完的恶事.......”
赵立说得自己都难受了。
那些被抓走的,再也见不到的,可都是他的村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族人。
听赵立这当事人、见证者亲口说出来。
在场的几人也都沉默了。
顾景叹了口气。
“病的不是百姓,是那些官吏,是大宋呐。”
“走吧,抓紧上路,我们要尽快做好要做的事,给百姓多条出路。”
顾景没有明说什么出路,但司马啸林若有所思,杨志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