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百户连官服都没穿就被迫起夜料理这档子事了。
今夜杭州州府很乱。
先是州府东边起了火,好在那一片住人少,且火势也控制住了,虽然是有条胡同烧掉了,但那儿早已无人问津便也就没什么财产损失。
这事明日打个折子上报就行了,不是什么大事,没两天就能平息下来。
但他正想带队回百户所时竟然发现这远处的庄园竟然也烧起来了,且火势奇大,浓烟漫天,甚至连那座高耸的楼阁都在那滔天的烈焰中摇摇欲坠。
那可是乐善好施的曹庄主的农庄,那般被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庄主怎么会遭此毒手?
来不及细想,王百户立马掉头带人赶来,连番放火这事情闹得不小。
除却他们州府巡夜的厢军之外,府衙的捕快也拍马赶来,甚至就连钦天司的人都惊动了。
三路兵马很快就将这农庄团团包围,王百户来不及向诸位同僚嘘寒问暖,当即就带队冲破庄门,一骑绝尘。
毕竟此事关乎他的仕途,爬到这个正六品的官职王百户自己都算不清用了多少年、花了多少财力物力。
但要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拽下去只需要一夜!
今夜这一桩火烧州府曹员外庄园的案子就足以通过踢皮球的方式用一句“办事不力”让他马上革职滚蛋。
王百户根本不敢想后果,他只有加快拍马,待至率兵马抵达庄内主楼之时心已经凉了半截,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整個曹家庄如同炼狱,庄丁们的尸首遍地,遥遥可见的那座主楼已经彻底倒塌,升腾的烈焰将这片残骸吞没。
而这空地上成堆的尸首边上正站着三个人,一男两女,他们衣服上或多或少都沾染着血迹,刀剑才归鞘,说他们不是凶手都没人信。
王百户现在的愤懑溢于言表,这可不是纵火案,这是灭门案!
这下好了,用不着革职了,一个处理不好,他就得挑个黄道吉日等着被流放边疆了。
王百户的手紧握腰间的刀把,再一次厉声问站着的三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火到底是不是你们放的?这庄园是不是被你们灭了门?!”
喊归喊,但他还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能轻而易举将一庄庄丁屠戮干净并且有实力能摧倒这高耸楼阁的,可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起码也得是境界不低的修士。
还不待裴修年等人说话,捕快衙役们便也到了。
他们翻身下马,同样在极度震惊中将此地包围起来,他们亦是如临大敌,手中的制式官刀、短弩蓄势待发。
人命关天,寻常的杀人案都非同小可,更何况是这样灭门放火的惨案,别说是杭州,这事足以震惊京师。
只不过如今的局面还是陷入了僵持,没有人再往前一步,枪打出头鸟人人都清楚。
在这初冬的夜里,捕头和王百户的额间都泌出了汗珠,人境之争都逃不过李瞎子的那句话,以血见血,以将对将。
能对付修士的当然只有修士,虽然他们或许能被人数填死,但弟兄们的命也是命啊…
只不过那一队钦天司的人不知道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没有他们站台,火光下的气氛一时之间便显得相当诡谲。
姜云鹤与小钦都看着裴修年,似乎是在等他的意思,其实凭身边这两位女修的实力,要杀出重围也并非不能做到。
更别提姜云鹤已入五境。
到了元婴这一境界,便可以驭空而行了,已与凡人之间真正有了天壤之别,想跑不算难。
但裴修年终究还是没选择隐藏身份,反正都已经被人看到了正脸,明日传出去,即便暂时没人认得出他,也必然有人能认得出姜云鹤这极有辨识度的眼纱。
顺藤摸瓜不过是时间问题,更何况三皇子曾经真来过杭州。
于是他在缄默中将那块玉牌从乾坤袋里掏了出来。
小钦会意,她立刻接过裴修年的玉牌,然后踮起脚,尽量将手中牌高举,朗声道:
“尔等见了三皇子还敢不跪,甚至企图兵戎相向,是想谋逆不成?以大周律令,谋害皇子等同谋反,当诛九族!”
火光之下,这块白玉牌上的鎏金龙纹亮堂堂,绝没有人有这个能耐和胆子来打造这种产自皇宫尚宝监的象征着皇亲贵胄身份的饰物。
而三皇子如今在百姓间的声望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虽有传闻他被青丘妖族绑走了,但那毕竟是传闻,如今这龙牌已经现世,还有谁敢不信?
王百户与府衙的捕头对视一眼,不管信不信,反正如今两边都在僵持,不如就坡下驴,还免得手下的弟兄们白白送命,于是他们俩便是很默契的带着所有的兵卒拜下身来,齐声道:
“参见三殿下!”
“起来吧。”
裴修年随意摆手,州府的官兵来的比他想象的快多了,就是不知道此庄背后之人有没有借机推波助澜,即便是有,那他的身份也不见得大得过自己这皇子。
听得裴修年的声音,这一众跪拜在地的官兵才敢站起身来,王百户率先道:
“下官是杭州州府巡夜厢军百户护驾来迟,险些害殿下被这庄内的畜生伤了还望殿下恕罪…”
坐在百户这个高不成低不就位置的人都有相当灵活的底线。
皇子堂而皇之灭门当然不行,但当今力退青丘的储君殿下借宿时遭曹庄毒手后逃出生天,日后曹家庄被满门抄斩是可以的。
还没等王百户说完话,身后的人群便自发捂着鼻子,脸色难看地给钦天司的一众黄衣让道。
为首的钦天司总旗命令后面的人将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抬了上来。
尸首落地,发出阵阵恶臭,府衙捕头皱着眉头嚷嚷道:
“什么东西敢脏了殿下的眼?快…快抬下去!”
钦天司的黄衣实际上是直属皇权的,并不能算作朝廷官兵的同僚,况且他们本来就自视颇高,便更是对一介捕头的命令无动于衷。
黄捕头本是想冷哼的,但这是皇子跟前,他便只敢尴尬的咳嗽一声。
钦天司的一众人中,为首的总旗向裴修年躬身道:
“属下是钦天司杭州分舵总旗,禀报三殿下,属下已查明此庄是被妖邪侵扰的,这一具尸身的原形早已不是人…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这一句话立刻让在场的所有官兵都大惊失色。
钦天司不是一抓一大把随便找个人练上段时间就能顶替的捕快厢军,他们来的也晚,更没有兵戎相向,用不着编这么拙劣的借口保命。
一众官兵立刻在百户和捕头的指使下各自去仔细检查那一堆身首异处的尸身,真的发现地上的那些尸身都已不成人形了。
众官兵才是回来禀报道:“大人,殿下,的确如此。”
裴修年抬头看了眼天色,长夜终于过去,天将拂晓,杭州开始飘起了点点薄雪。
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淡然问:
“一州州府,竟明火执仗的任凭这般饲魔之地存在,若不是今日本殿与姜姑娘正巧路过此地,恐怕以后还要有多少人被残害都不知道,州府的官兵是怎么做事的?”
这一句话立刻让黄捕头和王百户“噗通”跪下,两人抖如糠筛道:
“下…下官也不知道…还,还望殿下饶命…”
这帮小官当然不可能知道是哪位密谋的这种大事,裴修年正欲甩手,却见那位钦天司总旗诚恳道:
“启禀殿下,此庄之中早已被设下法阵,致使庄内妖物看似与常人无二之外,还能屏蔽我钦天司的探查,加之无人报官,所以才导致根本无从察觉。”
“如今阵眼妖物已被殿下斩去,残余的阵法显露,能制成如此法阵的阵师本就不多,想来不许需多时便能寻得到端倪,还望殿下息怒。”
闻言,裴修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才是问那位总旗:“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总旗躬身行礼,“属下柯鸩,拜见三殿下。”
裴修年满意颔首,道:“当要彻查此事,待本殿回京,也定会将此事禀明父皇,饲魔之事,无论是谁做出来都要一视同仁满门抄斩。”
裴修年的话有些模棱两可,虽然没有亲自站台兜底,但也算是给办案人员们打了一针强心针,否则这样的大案查起来必然会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诺!”
一片应声里,裴修年等人各自被请上马,在护送中缓缓行出曹家庄。
这奇诡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裴修年绷紧的心绪放松,却没有察觉到久违的疲惫感,放在往常自己早该累了,看样子这炼气的修为也不是白给的啊…
只不过这案后面涉及什么,关系到了哪些宦官贼子就不是自己能够关心的了,虽然开脉的问题解决了,但暗中捅刀子是人是谁还没有查明身份。
有没有能力对付那幕后之人暂且不说,起码也得知道他是谁,这才是裴修年目前最要解决的事。
不过不管如何,这么大的案子必然将要层层上报,公之于众,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并不需要多长时间。
裴修年原计划中的掩饰身份是兜不住了,所图的那点君子藏拙估计也直接不攻自破。
如此行侠仗义之举结结实实成了造势,这消息传到京师便又帮助自己往夺嫡热门上前进了一步。
夺嫡其实是裴修年极为抵触之事。
这代表自己将要同那群完全不熟的兄弟姊妹拼个你死我活。
现在自己成了夺嫡大热更不用想,迎接这般突然冒出来的风口浪尖上的出头鸟的礼物只有火枪。
身为毫无党羽的三皇子,裴修年是觉得如今的朝堂上不想对付他的人估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裴修年一想到以后要应付什么党争就觉得两个头一个大。
实在是不想回京,可偏偏现在自己又不得已在杭州亮明了身份,想也知道朝中的高手不日便会找上门来,除却朝中人士之外,恐怕还有齐王世子也会很快联系自己。
攀关系和动刀子都有可能。
一出庄园,裴修年便遣散了一众护卫兵马,这样太招摇过市,也没有什么用。
行往驿站的路上,裴修年没有同姜云鹤说什么话,姜云鹤同样也没有主动开口,不过她可能是没想太多,只是因为社恐。
裴修年不晓得该说什么是因为这枚来自李瞎子的丹中藏了太多信息。
是否已经被他算到了身份?
这束已经咽下肚的橄榄枝让裴修年有些惴惴不安。
方才是担心有当朝命官一同来了通过经脉看穿他的身份,如今细想之下则觉得太过武断。
但事已至此,便由他去了。
总归经脉堵塞的大问题解决了,那还未见过一面的李瞎子想通过他的手得到什么尚不可知。
不过裴修年对大周没什么感情,毕竟自己是穿越来的,他甚至对大周腐朽的朝堂有几分厌恶。
这样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方才那几个小官,他们在性命攸关之时只是为了保命而已,甚至他们的尽职还能让裴修年高看两分。
真正让裴修年得以管中窥豹的是江都城的孙太守。
“公子,有缘再见,云鹤告辞。”
姜云鹤清冷的声音传来,裴修年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他才看见驿站的牌匾。
裴修年有些发怔,回过神来之时却发觉姜云鹤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人家已经走啦…”
小钦站在裴修年身旁小心的扶他下马,声音里读不出什么情绪。
裴修年下意识解释道:“我想的并非什么男女之事。”
小钦搀着他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并没有说话,驿站的驻兵已经迎了上来,又是一阵跪拜参见之类的繁杂礼数后,裴修年终于住上了客房。
其实自己并不累,只是浑身上下都染了那庄园中的污秽与腥臭的血迹,裴修年简简单单泡了个澡,小钦也已换好衣裳,她跑去驿站的后厨里监视午宴。
闲来无事,裴修年正想调养一下内息看看自己体内多出来的那只酒樽是什么东西时,便听得驿卒叩门道:
“殿下,有齐王世子予您的信,赵公公告知下官一定要亲手交到您的手中。”
裴修年微微皱眉,他知道自己在杭州的身份一暴露就逃不掉要见齐王世子这档子事,但这来的比他想的快多了。
裴修年叹了口气便下床去开门,房门轻启,外面站着两位驿卒,他们立即跪拜,然后递出信件。
裴修年随手接过,信封上烫红的章是齐王的没错,这同他见过的齐王亲军旗帜一模一样。
他眉头微皱,遣散驿卒,正欲关上门,那两位驿卒再躬身行礼告退之际,裴修年眼底忽然察觉到一柄淌着毒液的剑刺正以肉眼难以追及的速度捅向他。
裴修年的反应仅来得及往后撤开一步,但一步聊胜于无。
对方显然不是凡境刺客,即便裴修年如今入了二境也根本无法躲开。
一时间血若涌泉。
倒不是裴修年的血。
裴修年看见那柄剑刺连带着握剑的手一同飞起,还有那颗驿卒的项上人头,身首异处的驿卒喷出的血溅了裴修年满脸。
裴修年嘴角抽抽的看着另一个极快挥刀的驿卒,这事发生的实在太快,甚至转折也是快得如同接踵而至,一气呵成。
他还没说话,这位驿卒便已收剑归鞘,单膝跪地,垂首道:
“三殿下,太后娘娘向您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