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事,雕梁画栋的万工轿行过前殿停在太和殿层层叠叠的阶梯之下。
裴修年掀开帘账行出这顶贵气尽显的大轿,一抬眼便见是那座雕栏玉砌的大殿。
丹楹刻桷,朱红大柱承着那金碧辉煌的穹顶,巨大的牌匾之上,镌刻着三个烫金大字:
太和殿。
这是昭宁单用于上朝的大殿,时候已经不早了,待至裴修年步入太和殿中之时,殿内已是人头攒动。
上至亲王国公,下至文武百官,全数到齐,这殿中之人无一不是放在紫禁城外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
甚至连太后娘娘都早已落在侧座之上了,今日她凤冠霞帔,光华照人。
裴修年按下心头多多少少有些的忐忑。
他抬起头来,眸光与高坐着的那位美妇不动声色地对视过一眼之后,裴修年才是再穿行过群臣之间,回应着数位先前见过面的官员向他的示意。
然后裴修年再同诸位情同手足的皇兄皇弟站到一起,皇子们之间也寒暄了一通。
裴修年着重留意了一下二皇兄和四、七皇弟,这三位都是自己正要较劲的预备储君。
能在夺嫡之争中建立一方党派者…即便是外出领军,军功卓越的七皇子李祁,那绝对不可能真的如同看上去那般人畜无害。
至于那位二皇子,则是感觉比画像上高了些许,脊背略微有几分弧度。
而四皇子的双眼有些浮肿,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殿外太监朗声道:
“皇上驾到!”
太和殿中所有的交谈声便在一瞬之间消弭,身着赤金龙袍的昭宁帝行入大殿,端坐在龙椅之上。
座下群臣排山倒海般齐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宁帝淡然道:“众爱卿平身。”
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掌教太监才是在地上抽了一鞭子,掐着嗓子喊道:
“有事启奏。”
虽然不晓得昭宁帝突然召回所有皇子所为何事,但这么多日未有上朝,近日事务又繁多,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早已憋不住了。
当即便有人启奏道:
“陛下,三殿下孤身逼退青丘大军之事尚未有定论,而如今三殿下已关过禁足,可论赏赐了。”
没想到今日上的第一个折子便是这种令人头大的事…百官目光皆是向那边投去,却发现出言者是个意料之外的人——齐王。
若是没有出错的话…这位亲王应是皇党之人吧?
这难道代表的是昭宁帝的意思?
诸公之中还有些诧异,举棋不定之时,户部尚书便一步跨出,启奏道:
“启禀皇上,臣附议,三殿下军功卓越之外,还以一己之力说服钦天司发行了诋报,这等小报想来近日诸位同僚也有见过,京师销量有多好不必多提。”
“而三殿下慷慨解囊以此分红救本将告罄的国库于水火,臣以为,单论此事都当再为三殿下多记一功。”
在朝堂之上一直保持绝对中立的户部尚书竟然都亲自站出来为三皇子执言了,这真是让人愈发看不懂了。
所以所谓的小报竟然也是三皇子拉拢朝野的一步棋?
“臣也附议。”适时吏部尚书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步跨出,启奏道:
“陛下容禀,三殿下在回京之前,曾于杭州破获曹家庄饲魔一案,此事在民间津津乐道,三殿下为我大周如此争光,臣以为,此事便可抵去殿下与云川之时那些冲动之举。”
朝堂之上,连续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的谏言请赏接踵而至…甚至理由还各不相同,就连昭宁帝都来不及出言接话。
这样场面让一众官员都觉得有些虚幻。
不曾想三殿下才回京师这些日子,竟然已经能够将大周的朝野间的关系疏通成这般模样了?
三公未有出言表态,余下百官则更是不敢。
他们相互对视,竟有些怀疑彼此之间还有谁早已成了三殿下的人,如今是提防,还是加入?
这场早朝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极为诡谲。
若再有一位大员站出来为三皇子执言,恐怕这局面就要一边倒了。
礼部尚书急忙一步跨出试图阻止让这场朝会变成三皇子的功勋研讨会,他朗声道:
“启禀陛下,臣怀疑三殿下私通青丘妖族。”
这话更是不得了,这又引导向了另一個极端,登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而来,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沉默持续了片晌,才是听得昭宁帝略带疑惑地问:
“爱卿何出此言?”
礼部尚书躬身行礼后才解释道:
“陛下容禀,当时青丘大军二十余万浩浩荡荡,即便是三殿下断去其粮线,也万不至于他们能直接安然退去云川,致使这样功亏一篑的局面。”
“听闻三殿下曾孤身上楼谈判,微臣怀疑此事之中存有蹊跷。”
如今对于裴修年的局面看起来好像是棋差一筹,若是当日将诋报售卖的事宜交给礼部如今便能一锤定音了吗?
其实不然,能够沿用他这套说辞的人多了去了…昭宁帝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真的如此起势。
这事裴修年当然没法公之于众,毕竟伪造手谕是大罪,但自己那番添油加醋威逼利诱青丘帝姬的说辞也站不住脚跟,实际上并不至于将她吓得败走渭水…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名声显赫的青丘帝姬。
所以如今想来,昭宁帝的怀疑也可能是出于此地?
昭宁帝的目光刚刚投过来,裴修年在他的示意之下正欲开口解释,却见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站出来道:
“启禀圣上,臣以为此乃无稽之谈。”
所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之时更是一滞。
这位可是长乐公,世家清贵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这样的人看到朝堂纷争本应该无动于衷才对的吧,怎么如今竟然也要帮三皇子说话?
百官之中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
听说前几天三皇子与世家之间还曾有些许过节来着?
三殿下的势力范围竟然悄无声息扩张到了如此地步?
更别提如今的风声还有太后娘娘为她站台之事,如今再向三殿下投诚为时可晚?
实际上裴修年也没想到这种始料未及之事,在他的预想之中,世家压根就懒得管这些朝堂琐事,怎么可能这么快下场…
还不待他多思量,便是听得这位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者缓缓解释道:
“倘若三殿下通妖,当日既然已下襄阳,为何不干脆奔投青丘,而他手握虎符,大可在手谕传达之前强令西凉军不断后撤,还故意演出此等退军之事多此一举做什么?”
从结果去倒推不失为一个说辞,只不过这种说辞不能由本人来说,通过这样位高权重的国公点出来正正好好。
长乐公咳嗽了两声,才是继续略带愠怒道:
“礼部的小儿,你既没打过仗,还想出这等话来,即便是老朽都看不下去了!”
长乐公的确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他的祖上辈是开国元勋,他年轻之时也曾随先帝领军出征过。
如今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言外之意那就是没打过仗的根本不配来弹劾三殿下通妖之事。
而真正打过仗的,则也明白孤身退军力保云川是何等不得了的功绩,这反咬一口三殿下通妖…实在是开不了口。
裴修年还来不及谢,就听他继续道:
“但…”
长乐公欲言又止,不过这个词一旦说出口,便代表着事情出现了转机,昭宁帝也望向他,直言道:
“长乐公但说无妨。”
老国公一躬身道:
“今日臣上朝,主要是为了我世家丹坊一事,不知陛下可有听闻此事?”
昭宁帝的目光扫过一眼群臣,刑部尚书站出来出言道:
“启禀陛下,确有此事,据悉是丹坊之中所用的神机营人偶出了故障,导致发生爆破以及失火,致使整个丹坊毁于一旦,不过神机营坚持声称此事并非他们所为。”
昭宁帝沉吟片刻,才是问:
“长乐公可是需要赔偿?发生此等之事,朕也很扼腕,朕一定出资助国公重建丹坊。”
实际上丹坊是谁想动的世家早已心知肚明,谁能够受益便是谁出手的,而捣毁丹坊受益最大也便只有昭宁帝。
世家不是掏不出这点重建的银两来,只不过昭宁帝能够捣毁一次,便就能够捣毁第二次。
如今昭宁帝铁了心要用神机营换丹坊,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事,只能通过此事来谋取更多的利益。
现在抢着说,也是怕一会儿昭宁帝宣布了别的大事使得世家丹坊之事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长乐公便是摇了摇头,直言道:
“听闻当日老朽之孙儿正欲严查此事之时,三殿下正在当场,却出言劝退了连城,从中阻碍查证,殿下难不成是要保神机营吗?”
裴修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这位长乐公一副要给他台阶下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但裴修年对于此事早有过思量,在昭宁帝的示意之下,裴修年便是坦然露出左肩上的伤口道:
“回国公,晚辈当时的确在场,正与神机营门主洽谈甚佳,而丹坊一事,余下人偶甚至还如遭人操纵一般行往神机营,晚辈亦是被暗器所伤,想来其中定有人于暗中做推手。”
他再拉上衣物,接着说:
“晚辈以为,此事得需彻底查证,此外,晚辈也颇感兴趣神机营所行之道,若能保则保,不知以晚辈方才提及之功绩,能否向世家丹坊赔罪?”
朝堂之上的时局真是瞬息万变,没想到三皇子竟愿以如此大功来换来保住这样一个门派…
但谁也看得出来三殿下这是在向昭宁帝表忠心。
神机营毕竟是直属皇帝的门派,这样一来,既是解决了丹坊的冲突也化解了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军功论赏之事。
所以…三皇子其实是皇党之人?
在衮衮诸公思量之际,长乐公没想到一切竟真如帝姬殿下预料般的走向,果然帝姬大人的计划就是天衣无缝,他又是道:
“殿下之功绩是为国为民,我世家不过缺失了丹坊,如何受得起殿下如此大功?但老朽也不需要殿下出资援助,若是殿下执意要保神机营,倒是可以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这时长乐公的眸光已经转向了昭宁帝后,他才是继续道:
“家有孙女,名作虞红豆,将要谈婚论嫁,正巧殿下也并未有婚配,不知陛下可否先宣她进宫?”
身为世家清贵中数一数二的国公,他都这样说了,昭宁帝必然也得点头给他这个面子。
裴修年都没来的及拒绝,就听得掌教太监在旨意之下朗声道:
“宣虞红豆入殿!”
太后娘娘也知道裴修年不是见色起意之人,更是明白他手里握着反制的底牌,便没有显得非常刻意地在此时出言制止。
没有几息之后,便有个女子行入太和殿。
其实女子上朝堂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周并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入仕途,大周的历史上,甚至还有出过女帝的…
待至真正见到人时,太后娘娘的眸光便是一亮。
倒不是因为这个什么虞红豆她认得,而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容颜绝对算得上是倾国倾城。
这样的女子…怪不得长乐公执意要让她上朝入殿。
不同于其他人,裴修年看到这位虞红豆入殿之时差点震惊地喷出来。
这个妹妹的确是自己认得的。
来者一双狐眸微垂,略显娇羞,不知真假,而她头顶狐耳虽然有些虚幻,但…那不还是狐耳…
苏执秋身后的狐尾倒是不见了,身段能隐隐约约见得也削了一个档次,所以这狐妖的易容术还蛮厉害的…
若是自己没这天眼可以随意探寻她身上的那些漏洞,恐怕是真的分辨不出来虚实真假…
所以…这只狐妖是怎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大周的紫禁城中的?
自己分明才信誓旦旦地拍过胸脯说同这狐妖老死不相往来的,没想到人家后脚就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虞红豆向着裴修年微一欠身,才是乖巧道:
“见过殿下。”
裴修年才是收回了目光,自己打量的有点儿久了,太后娘娘投来了一道意义不明的眼神,裴修年无视之,然后再对这长乐公抱手行礼道:
“虞老国公请恕晚辈难以从命。”
见这位三皇子如此仔细地审视过帝姬殿下,长乐公是真的有点怕他就此同意了,毕竟帝姬殿下并未真的易容成虞红豆的模样。
如今听得此话才是松了口气,长乐公假做疑惑问:
“殿下何出此言?”
裴修年一本正经道:
“实不相瞒,晚辈已有婚约在身。”
太和殿中又是一阵寂静,昭宁帝看向裴修年,严肃道:
“年儿,为何连朕都不知道此事?可莫要拿婚约大事来开什么玩笑。”
裴修年略显踌躇道:
“也正是因为这婚约事关重大,所以儿臣便一直未曾提及,还请父皇见谅。”
“何人竟能大得过堂堂国公之孙女?”
见裴修年的语气笃定,侧座之上的太后娘娘也是假作惊疑,“年儿,婚约之事,岂能儿戏?”
裴修年便是盯着眼前这位“虞红豆”继续一五一十地念自己早已筹备完善的台词:
“回禀父皇,皇祖母,与儿臣许下婚约之人便是:青丘帝姬——苏执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