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徽跪倒在地,道:“回陛下,按律当斩。”
这并非是詹徽胡言,无论是《大明律》,还是《大诰》,碰上贪污受贿这么多的赵勉,最好的处理结果那就是一刀咔嚓了事。
万一陛下不想这样,还有很多其他的花样。
比如说千刀万剐,剥皮实草,夷三族,株连……
因此,詹徽所说当斩,还算是最轻的处罚,但凡事态扩大化,那就不是一般事情。
赵勉该怎么死,完全取决于陛下想他怎么死,事态不扩大则最好,若是扩大,死的便不止一个。
史书上,有关于赵勉的资料实在乏善可陈,大抵上也就是那么两句简单地生平介绍。
而后,有关于赵勉的死,《明史》上仅一句:户部尚书赵勉者,三吾婿也,坐赃死。
赵勉的死,稀疏平常,看起来不过是洪武时期,对官员贪污受贿的惯常处理。
而坐赃,属于明朝六赃(监守盗、常人盗、窃盗、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和坐赃)中,情形最为轻的一种,远低于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
关于坐赃的量刑,从最低的一貫以下、笞二十,到最高的五百貫之上、罪止杖一百、徒三年来看,赵勉能直接坐赃至死,可想而知,他贪了多少。
有意思的是,关于赵勉坐赃的处理,洪武皇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牵连甚广,诛杀甚多。
甚至于连赵勉的岳父刘三吾,也只是以避嫌为由辞官引退。
在三大案中杀得人头滚滚的洪武皇帝,面对赵勉的贪污受贿,表现实在过于轻巧,不仅没有大肆株连,就连照例的查问也无。
尤其是这个时间节点,正好是懿文太子朱标薨逝,洪武皇帝彻底失去节制,按理说来,应当是最为无情的一口屠刀。
但现在,这口屠刀硬生生没有挥动,反而是隐忍不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巧的是,在赵勉坐赃处死的几个月后,明初四大案中的最后一案“蓝玉案”爆发,朱元璋再次举起屠刀,向世人证明,这口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屠刀依旧锋利。
因此,并非是朱元璋的屠刀不够锋利,而是他本身制定的某种计划,或者说为了让朱允炆顺利坐稳太子之位,做出的一种拉拢和隐忍。
赵勉不过是文官之中无足轻重的一颗棋子,本身的背景并不强势,但是他运气好,娶了刘三吾的女儿,成为刘三吾的女婿。
再加之朱允炆无力制衡骄横的淮西勋贵,朱元璋不得已之下,为避免自己百年之后皇权更迭,只好再行屠戮之事。
蓝玉案过后,淮西勋贵几乎一扫而空,朝堂之上功臣也大多被屠戮干净,这意味着朱允炆能绝对安稳的坐稳这太子之位。
不久,刘三吾被召还朝廷,官复原职,直到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
不论赵勉坐赃而死,还是刘三吾被轻拿轻放,又或者蓝玉案的爆发,这背后的实质,都是关于权力的争夺。
淮西勋贵的骄横引起了朱元璋对于皇权的担忧,再加之朱允炆完全无法掌控淮西勋贵,出于对皇权稳固的需要,朱元璋大肆屠戮株连达一万五千多人。
相较于喜欢在坟头蹦迪的淮西勋贵们,文官们的手段更为温和,只是轻微的试探,意图测试出朱元璋的底线。
奈何朱元璋向来喜欢用屠刀说话,尽管出于维护朱允炆地位的需要,暂且做出了让步,但之后朝堂之上无人能够威胁朱允炆的地位之时,他也让文官们知晓,什么叫做人老刀不老。
明初皇权、勋贵、文官三者的斗争,勋贵集团最早出局,自此在朝堂之上力量大减,只剩下极小一部分苟延残喘,从此失去了与文官对抗的力量。
原本照这样的局势发展下去,再加之朱允炆对文官的信任,朝堂很快就可以成为文官的天下。
奈何,建文联合文官,执政不到四年时间,靖难之役来了……
自此,新的靖难勋贵出现,文武势力再度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直到战神降世,亲征漠北,彻底消灭勋贵集团……
但如今不同,朱元璋被大修魂穿,朱棣被立为太子,未来之事已经和原有轨迹完全不同,事态如何发展,还未可知。
这改变历史的节口,朱元璋却并不着急,甚至于连太多的情绪波动也没有。
说到底,他并非原来那個朱元璋,尽管他本身也很厌恶这种行为,但与之经历相比,这凡人的贪欲,倒显得有那么几分清澈的愚蠢来。
詹徽所言按律当斩,实在是最便宜的方式,朱元璋还未开口,朱棣便愤恨的建议道:“父皇,儿臣以为,像赵勉这种巨贪大恶,应当严惩,以儆效尤!更何况此事绝非赵勉一人之力所能为,其背后肯定有更为庞大的利益链条,从京城到地方,涉事官员皆是一丘之貉,应当杀之,以正官风。”
詹徽没敢说话,唯恐刺激到了朱元璋,真要按朱棣所说的去办,那不啻于又是一桩大案。
到时候死的人远不止现在所想这些,朝野动荡,绝非好事,但詹徽不敢劝说,唯恐惹祸上身。
“棣儿,此事交给你去办,会同督察院、大理寺、锦衣卫、六科共同办理,不可放过一人,也不能误伤一人。”
“儿臣领旨!”
朱棣有些兴奋,跪下领旨谢恩,詹徽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又一把新的屠刀在闪闪发光。
不过此事他也逃不了干系,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外加此事由他禀报,怎么说也跑不了。
只是不知这件事情到底牵扯到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利益链条在背后协作,詹徽心中微有些惶恐,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事态的发展已经有些超出詹徽的预期,不过好在主办此事的是太子朱棣,再加之陛下没有牵连甚广的意思,也就还有回旋余地。
至少那些边缘的人物,应当不会被牵连至死,这一点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赵勉……
詹徽只能说一句自求多福,估摸着剥皮实草是逃不掉了,连带着刘三吾,恐怕也讨不着好。
现在可没有马皇后和太子朱标保人了,屠刀举起,哪里还有贪官污吏活着的希望?
始作俑者赵勉,此刻依旧在文华殿中摸鱼划水,时不时提一些无关痛痒的建议,丝毫没有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
而负责查找赃银去往何处的毛骧,倒显得从容许多,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拥有这全天下最多的耳目,能够监听所有官员。
赵勉虽说居陋巷住陋室,家中也只有刘氏和陈妈,没别的下人,以至于锦衣卫无法渗透进去。
但锦衣卫专职监视多年,早有一套独特的办事手法,既然无法从内部渗透,那就在外部监视。
由于赵勉并非是陛下钦点的重点监视人员,因此锦衣卫在附近布控的监视者只有一人,就在赵勉家附近,监控着赵勉家中的动向。
看着桌案上厚厚的一叠无常簿,毛骧眉头一挑,这些可都是赵勉来至应天之后,足足六年的记录。
六年时间,赵勉一家的活动均在这些无常簿上记录着,毛骧也没闲着,当即差遣锦衣卫,对其进行分门别类的信息搜集。
而他,则是拿起了今年年初开始的无常簿,开始仔细的翻看。
当心存怀疑之时,以往那些看起来寻常的举动,眼下都透露出不正常的味道。
毛骧看着无常簿上的记录,嘴角泛起冷笑,以怀疑的目光再去看时,赵勉的行为,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