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碎银子,不但足够买下这家医馆,其实还多出了很多。
掌柜的只要了两个钱袋,苏寒山多给了他一袋,掂量着手里剩下的分量,摇了摇头。
“既然有这么多钱,大可以用钱让人听话,呵,非要动刀,明明后者更容易打草惊蛇。”
朵拉说道:“东厂番子敛财的手艺虽然不少,但除了肯在京城那些地方花钱,肯为送礼花钱,别的地方,都是只进不出的。”
番子就是密探,东厂这些人本来就有监督官员、探查私密之事的职权,靠着他们手上拿捏的消息,私下里敲诈勒索自不必提。
对那些走了霉运、但还不足以抄家的官员来说,东厂番子一两句话的轻重,笔下一两个用词的差别,就可能使他们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环境天差地别,为此向家属收钱,更是成了一种明着来的规矩。
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于谦死了之后,朝中格局有一個大的变动。
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文武朝臣受了牵连,即使不是于谦的嫡系,也要被敲打敲打,东厂这些人都趁机狠赚了一大笔。
曹武伯为了斩草除根,让这些人出京城向边疆而来,在这些东厂番子心中,实则都是苦差事,比起留守京城的同僚,少了太多赚钱的机会。
也就是东厂规矩严酷,加上事成之后有大笔的奖赏,才让这些人不敢有什么怨言。
但想让他们自己主动,在办这个苦差事的过程里,向几个边城草民出钱……
上到四档头,下到小番子,他们脑子里就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那我们去后院收拾一下,这就走了。”
老掌柜的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苏寒山,“你们,多多保重啊。”
让他留下他是不敢的,虽然他见过生疮、骨折,乃至身死的某些病人,胆子比一般人大点。
他也同样为于谦的事情义愤填膺,恨不得做些什么,但他毕竟不像苏寒山那么有本事。
他和伙计,还都得顾着自己的家小性命啊。
等掌柜的和伙计收拾好包袱之后,是从医馆后门走的。
前门还被箱子堵着,况且前屋里躺着那么些尸体,要是挪开箱子的时候,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也是个麻烦。
朵拉撸了撸袖子,道:“平阳城衙门,一共才八个衙役,筋骨稀松,惫懒成性,倒是不必在意,不过尸体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去后院挖个坑吧。”
他掀开布帘,去后院时。
苏寒山左手往医馆西墙上一按,右手还抓着座椅的扶手,就连人带座椅,腾空而起,落在东墙处。
座椅落地,只发出轻轻的一声“笃”,布帘还未完全垂落,重新被苏寒山左手撩起,可以看清后院的景致。
朵拉回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他并不意外于苏寒山会盯着自己,本来他也没想跑,所以动作并不快。
可是苏寒山太快了。
之前战斗的时候,苏寒山没有看清站在最外围的朵拉。
朵拉因为身材精瘦较矮,加上不愿意给东厂办事,也没集中精神,所以同样没有看到战斗全程。
现在苏寒山带着自己的座椅移动,居然还能来得这么快,落地声音这么轻。
才让朵拉深刻意识到,这个人的功力,到底有多么精纯、深湛!
四档头路小川,在弹指之间就被这人生擒,原来也不只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此人双腿若是完好,东厂招惹了这么个对头,也许能让姓曹的寝食难安了。’
朵拉心中觉得有些可惜,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临近荒原,气候冷的时候,风大而干燥,平阳城冬天多有沙尘天气,到二三月份,才会渐渐平息。
当下这个季节,就到了可以在自家门前屋后种些小菜的时候了,院子里的土今天刚翻过,锄头和铁锹,都靠在墙角处。
朵拉正好拿来就用。
东厂番子活的时候,自家住的地方,少说也得比普通百姓大几倍,死了就没那么多讲究。
朵拉先翻开一小块地方的土,往下深挖,试了试土质。
苏寒山看得好奇:“怎么才只挖一小块地方,却挖那么深?”
朵拉今天弄死东厂这些人,也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个决定,脱开枷锁,心情松快不少,不吝言辞的解释起来。
各地土质不同,有的地方,越想往深处挖,就越费劲,把铁锹踹坏都没用。
想埋人的话,只能挖浅一点,把地方扩大一些,坏处就是等尸体腐烂了,臭气很容易透出地表。
而有的地方,土下没有石头,土质软润,就比较适合挖深一些。
苏寒山说道:“东厂还教这些东西?”
“东厂管杀不管埋,这些是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学到的。”
朵拉试完土质,开始往旁边扩大范围,说道,“我们鞑靼人,以前也常跟瓦剌人打仗,可当初保卫京城那一战,感觉是真不一样。”
“人太密了。白天挤在城墙上,晚上也挤,那时候我中原话说得还不太好,但他们都喜欢跟我搭话,黑灯瞎火,每个人说自己老家的东西。”
“仗才打了一小半,我就认识了好多人。”
朵拉越说越开心,只是刚笑了两声,笑容就淡了。
仗打完之后,活下来的,却大多都是不怎么在晚上说话的人。
老兵都不会在晚上多话,偶尔还会训斥他们这些新兵,等新兵真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往往也没了爱说话的同伴。
“那个时候,好歹我们打赢了,即使掩埋尸体,我们也还有底气跟土里的人聊天。”
“我体力好,挖得快,尸体放的也整齐,有人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死了得让我去埋,不用怕在地底下睡得扭了脖子,或者被野狗扒出来叼走。”
朵拉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握着铁锹的双手,像在握一把长枪。
他在草原上从小练刀,不过也是到了战场上,被同伴的鲜血糊了一脸后,才悟出来一个道理。
当兵的人,平时可以用刀,但不能不会用枪。
活人会因长短的对比而害怕,长枪才是硬道理。
死人如果有知,长枪也是最像幡旗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份祭奠。
“嘿,想不到我今天用这个手艺,来埋东厂的番子。”
朵拉敲了敲土,声音低哑,“又有谁能想到呢,赢了的人,被自己人砍掉脑袋,输了的人,却能继续当皇帝,我拼出来的前程,变成一个只能给伤天害理的人当走狗的职位……”
苏寒山听出了朵拉的仇恨和迷茫,一个远离家乡的少年人,经过战场的打磨,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光明前程,却被飞来横祸毁于一旦,只能忍受变故。
这是大仇,也能深恨,可他只是个小卒子,要怎么做,才能报这仇、雪这恨?
痛苦本不可细细体察,更不可用于比较,但仇恨与迷茫交杂的感觉,却似乎有所共鸣,带来本能的联想。
虽然没有关于战场那样沉重至极的过往,可这五年里,苏寒山也有自己的那份恨意和茫然,日日夜夜,做每一件事的不便,都能想起自己的残疾,恨死那个凶手,甚至也恨自己,可他甚至不知道当初到底是谁动的手。
后来,那些会把自己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的师兄师姐们,也有人在秋猎中落下了残疾,甚至伤重染病而亡,苏寒山才有了报仇的具体目标。
可他,同样没有报仇的能力。
他这么一个残废,要怎么做,才能在有生之年,报复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仇家呢?
坐着轮椅过去,展示一下自己这五年练成的吃喝拉撒的绝技,指望能把那些人给笑死吗?
苏寒山喉咙里不自觉的嗬了一声,指节已然收紧,抓得扶手咔咔作响。
朵拉的仇恨他帮不了,但他至少要抓住上天给自己的这次机会。
治好腿,站起来!倘若四肢健全,他在今年之内,就能开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