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出银河的水面泛起轻微波澜,宛如褶皱一般圈圈扩散开来叠了星卷了月。
绮陌楼阁的所在赤色巨船背面,将双脚都悬空,一副老仆模样的周皇看着河面眉开眼笑。
一旁的闲王觉得刚刚赵乘风水花压的不错,看来他的水性也应该不错,反正肯定是比自己强,只是...
“父皇?”
“嗯。”
“儿臣还是觉得不妥。”
“为何不妥?”
“因为....因为...”笨老七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刚才的理由:“因为世子他才到京都第一天啊...”
周皇回答的倒也利索:“那又如何?”
闲王的担心写在脸上:“而且他还太小,怕是把持不住.....”
周皇摇了摇头:“这就是你不了解他了。”
“父皇了解?”
“当然,朕坐在京都看了他很多年了。”
“啊?”
“你知道他的臭名声是从哪儿来的吗?”
闲王盘腿坐了下来,也看父皇:“哪里来的?”
“从根源来讲,基本上都是从北州各大商队传出来的,他们因贩货走遍九州,又因对三世子恨之入骨,而贬低他,编排他,后来则人云亦云,越传越离奇了而已。”
闲王对荡北王府三世子的了解都是浮于表面,所以听到父皇这么说,来了点兴趣:“那为何对他恨之入骨?”
“因为他断了早年这些商队在北州最大的财路。”
闲王聊起蛐蛐品种可以如数家珍,说起这些,完全一头雾水:“商队最大的财路?”
“贩人。”
闲王闻得二字瞪大瞳孔。
周皇道:“不喝茶了,来坛酒。”
雅间之内早有备用,甚至不用叫人去取,闲王闻言就自己端了两坛回来,坐在了父皇身边。
打开坛封,不问是何酒,周皇难得自在的捧起酒坛喝上了一大口。
闲王见状,自也紧跟,然后看着河面,一边暗自算着时间世子应该到河底哪里了,一边做侧耳聆听状,因为他知道父皇刚刚的话说了一半。
周皇擦了一下嘴角,望着河对岸的远山道:“自打举世修行之策以来,我们人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没有入境的人,只是学了些粗糙呼吸吐纳法,自身的气力,抵抗疾病的能力,比之常人也都有所提升。”
“于是,无论是打猎还是种田,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再是难事,我们战胜了妖族,我们迎来无数天才,我们的人口得到了近乎疯狂的扩展,然后我们就...分裂了。”
“分裂成了一个个国家,一个個族群,一个个拥有不同理念,不同想法的人群,我们开始彼此互相残杀,互相仇恨。”
“在这种互相竞争的残酷环境下,人口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族群的重中之重。”
“所以...那些年在周天与大荒接壤的北州,走私最值钱的就是人,而人里面,最值钱的就是能生孩子的女人。”
“这是我第一件注意到三世子赵乘风做的事情。”
“他对于挂上旗帜就是商行,摘了旗帜就变匪寇的走私者几乎赶尽杀绝,尤其是贩人的不仅要杀,还施以重刑,以儆效尤,那两年如果你去北州,四处都能看到挂在城寨,村墙上的尸体曝晒于阳光之下,旁边还会立个牌子【人贩人者,死有余辜】。”
“就这样杀了几年,什么北州各大所谓商行全老实了,谁敢贩人,那是要被检举的,生怕沾上祸端。”
“而这样的弊端当然就是商贸不畅,银钱税收大幅下降。”
“但偏偏,在杀人的同时北庭还调整了一系列的抽税政策,让老老实实的商行可以看到大富大贵的希望,并形成良性竞争。”
“所以,北州的贩人之风从此被遏制住了不说,官府的收入在两年后还实现了不降反增。”
“当然,这其中有很多细节上的把控与精妙,就不一一赘述了,不然要讲到天亮。”
“笨老七,你只要知道,刚刚跳进河里这位人们口中放荡不羁,无恶不作的三世子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就扼杀了这早有传承了上百年,已经形成了巨大规模贩人之风。”
“许许多多的百姓无形之中因此避了家破人亡的祸端。”
“大荒因为环境恶劣消耗的人口无法得到有效补充,也被进一步削弱。”
“完成了这一切的之后,北庭没有因为伤口巨大而溃烂疼痛,反而华丽转身迎来了近十年来的逐步繁荣。”
“这一切,虽然外界都认为是荡北王与大世子赵卸甲的手笔,但朕知道并非如此。”
“这一切,一定是三世子赵乘风的手腕,虽然那时候他刚十岁出头。”
闲王听完眨了眨眼:“闹了半天...父皇你是在推测?”
“并非推测,朕太了解擎山了,他哪会这些?他就知道杀杀杀。”
“大世子赵卸甲倒是脑子还可以,但能力更多的在于统筹能力,做军中后勤可称优秀,但在这种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调整,他也不行。”
“二世子赵御龙就更不用多说了,勇武无双,但...”
“他们家里就剩下一个老四小妹了,早早就被赵擎山狠心的送去隐宗修行,更不可能是她。”
“所以能推动这一切的,只可能是荡北王府三世子赵乘风,后来朕也找到了很多证据佐证。”
闲王挠了挠头:“父皇都这么费力的断定是他,那些商行怎么一开始骂的就是他,传播他的臭名呢,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些都是三世子做的啊。”
周皇抿了一口酒:“你问到了点子上,这是因为荡北王赵擎山他们不敢说,大世子赵卸甲曾为周天身负重伤,二世子赵御龙在边关镇守杀神之名远播人人敬佩,他们的小妹在民间名声不显,甚至很多人不知道荡北王还有一个女儿,只有他赵乘风身上满身瑕疵,六岁就去了青楼,一副膏粱子弟的模样。”
闲王:“所以...三世子就是个发泄口,没想到误打误撞,其实泼给赵乘风的脏水也不冤枉,还真是都是他做的。”
周皇点头。
闲王:“人间世事当真奇妙....”
周皇拿起酒坛,自顾自的灌了一口:“笨老七,伱知道对周天来说,又能切除毒瘤弊端果断杀人几载,又能及时掌控全局不断及时调整的人才有多难得吗?”
闲王终于对周皇将血杵交给赵乘风让他入河的缘由理解了一二。
“父皇所言甚是,可...”
没等他可完,周皇又道:“他还不止如此。”
“三世子还有何过人之处?”
周皇说的兴起,竟道:“今年冬末荡北王府与大荒定鼎一战。”
正喝酒的闲王闻言直接将酒喷进了淮河里。
定鼎一战的描述并不夸张,因为大荒三王子刚刚签下了一份丧权辱国的条款议和,此时他人还在京都之中,甚至闲王作为周天王朝的代表之一,不久之前还和这位三王子闲聊过,斗过蛐蛐..
“世人都以为,这次荡北王府战胜大荒,最大的功劳自然应属身先士卒,杀进了大荒腹地,风采不减当年的荡北王赵擎山。”
“但朕实在太过了解他,只看战报,就知道这一战和他没甚关系。”
闲王好奇:“父皇如何断定?”
“笨老七,朕和你说,荡北王这一辈子打仗就是一招鲜吃遍天,他就会在敌人最预想不到的时间,在敌人最预想不到的地点,在敌人感觉最安全的时候突然杀出,然后一击致命。”
闲王想了想过往荡北王赵擎山的那些惊人战绩,发现还真如同父皇所说...
“此番战役完全不同,能胜并不靠奇袭,而是在于大局与调度,所以必不是赵擎山所为,且他为右军主将。”
“二世子赵御龙虽然展现出了在带兵上的有勇有谋,但此次他领左军,是受调度的,所以主指也必不是他。”
“大世子赵卸甲一向负责后勤之事,所以资源调度方面一定是他,可在用兵上的调度一定不是他,因为有很多处小错,兵与物并不同步,可以显而易见的看出,他与指挥者默契略有不足的小问题。”
“此战荡北边军与之前勇猛无双的风格大相径庭,赵擎山领一路右军,赵御龙领一路左军,杀杀退退,分分合合,时而直线进击,时而侧线掩杀,并不急于求成,甚至让大荒每每都以为自己有机会得胜,但却总是被调度,牵扯,最后被分而食之,输的好不憋屈。”
“这也是为什么战后,大荒愿意让出一块平原的原因,因为经此一战,荒人绝望,他们打算继续北迁,以保薪火相传,待时间让荡北王府出了变故,他们才会再次看过来。”
“所以...”
闲王十分惊异:“父皇的意思,这一战的指挥换了新人,是三世子赵乘风?”
说着他还望了望河面,想到此子刚刚跳河时的果决,别说....是有杀伐果断之特征。
“至少主导。”
闲王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觉得有些夸张。
毕竟三世子这么出名,每一个人对他都有自己的印象,多数都是负面,作为全皇族最老实的男人,闲王也是如此。
所以骤闻这些颠覆了自己对三世子印象的事情,必然需要消化一番的。
只是如果这场近年来周天最大的战争胜利都是这小子来主导的话...
“父皇,若真如此,我想我能理解您为何将血杵交于他手了。”
周皇却道:“你先别着急理解,还没说完。”
闲王撂下酒坛:“......”
周皇又道:“朕很喜欢一句话,人最终能靠住的只有自己。”
“人如果想靠得住自己,就需要强大自己,这里的强大并不是指读书强大内心,亦或锻炼意志坚韧不拔,这些都是很好的品质,但在人类学会修行之后,在九州四海之中,这些并不能帮助你面对敌人强大的一拳而不被打死。”
“也就是说要靠得住自己至少需要让自己的拳头很大,很硬。”
“无论你是否有经纬之才,驭军之能,如果你的拳头不够大,不够硬,当你展现了这些才华之际,敌人就会用修行之中无数种神奇的办法让你死的很快。”
“所以,仅仅有经纬之才,驭军之能还不够,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才修行天赋如何?”
“可天道有缺,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有了经纬之才、驭军之能,又怎会让你其他方面都圆满?”
闲王听到这里,终于懂了。
原来,三世子的修行天赋并不尽如人意。
所以将血杵交付于他,是要弥补他这方面的缺失,补全他的短板。
这时,举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一口的周皇一脸庆幸:“偏偏,三世子赵乘风却得到了上天垂怜,他还真就具备无与伦比的修行天赋!”
“他是天才!”
闲王闻言差点没闪到自己的老腰跌进河里。
“他不仅早已跨过三境,还是我周天的第四位念师。”
闲王目瞪口呆,忽然想到了自己家里正在装白痴的女儿若是碰到念师,不会被拆穿吧?
然后又咸吃萝卜淡操心,猛的想到了一些东西,立刻惊蹦了起来,指着淮河河面:“父皇,若真是天才,这岂不是拔苗助长,等他看到河底那些...他如何走的出来?日后是否会痴迷其中难以自拔?万一真成了奉道之人,岂不是浪费了父皇的一片苦心?”
周皇闻言,淡淡一笑:“确实如此,血杵于他而言既是造化,也是考验,但朕观他这些年行事之风果决非常,却是敢赌,不出半个时辰,他必归来。”
闲王却不赞同:“修行之人如何能够面对河底的那些诱惑与希望,不是天才看不懂,如儿臣一般倒还好些,若是真看懂了些,怕别说十日,无需吃食的话来年能归都是幸运。”
说到这里,他扼腕叹息:“真若如父皇所言,这等内能剜去腐肉,重换新肢、外能上马,横扫外敌,就连修行都是天纵奇才一般的少年,当如璞玉,精心雕琢,用时间去温养啊....”
周皇看他如此模样,本感好笑,又闻‘时间’二字,则摇了摇头,看向了早已平静的淮河河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闲王也知没辙,只好又坐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父皇你确定,三世子真如你所说的这般厉害?”
周皇喝了口酒:“不然朕这般为何?”说着,他昂头看向星空,狭长的眸中倒影星辰:“朕真的很想带着周天给九州四海再来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