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快坐!”
苏钢厂厂长办公室,郑厂长一脸喜色地拉着聂子航坐下。
“你现在可是咱们苏南县的风云人物啊!”
望着满面春风的郑厂长,聂子航谦虚道:“不敢当!我这次只是运气好。”
近几天的时间,聂子航这句“不敢当”不知说了多少遍,他自个儿也把县政府到日报社的路走了好几遍。
郑厂长亲自给聂子航倒了杯水,小聂霎时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厂长,咱不用这么麻烦。”
郑厂长志得意满,乐呵呵地摆手:“你坐就是了!动辄站啊坐的,咱们又不是在报社里受采访。”
这话说的虽是,但聂子航非常清楚,什么叫“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绝对不做骄兵必败的行径。
愈是在风口浪尖,人愈是要认清自己的处境。
姿态不必高,枪打出头鸟。
“这回多亏有你了,那位《百姓日报》的李记者顺道走访了一遍苏钢厂,记录了咱们的优秀生产成果啊。”
说到这里,聂子航心里难免有点疑惑。
按理说,高考状元一般都是由各地省区报纸公开表彰,他的作文会和分数为什么会捅到燕京媒体的地盘去?
难道是因为刚刚恢复高考,各地媒体对此分外重视的原因么?
实则这一部分的原因,还是聂子航存在着与时代认知的偏差。
1977届的高考状元,在改革开放前夕的时代背景下,决计是未来的风云人物。
《百姓日报》作为全国风向标,不仅需要迎合政策落实,还要引导时代风气。
因此,1978年年初的《百姓日报》上,分出了几版分别报道各地高考情形与高考状元的事迹。
譬如,报道聂子航事迹的那版报纸上,也报道了一位名为刘学虹的燕京女状元事迹。
聂子航捧着热乎乎的搪瓷水杯,说道:
“厂长,从李记者的谈吐来看,他是一位十分脚踏实地、注重实际情况的记者,他选择来咱们厂里考察,并愿意撰写报道,那是工人大哥们的功劳,这与我无关。”
郑厂长欣慰地点头:“子航啊,你比前几年的时候成熟了许多啊!我记得你父亲走了之后,你也不大爱说话,问伱两句话也蹦不出个响儿来。”
说到这里,郑厂长不无感慨地搓着手道:“真是‘男大十八变’啊!”
对于郑厂长与苏钢厂,聂子航一直抱有好感,何况郑厂长早在高考前就十分热心地为他参谋后路。
要知道,苏钢厂一个正式编制名额不知有多少人眼红,郑厂长能对他开这個口,即便聂子航是楷模子女,也一定排除了不少阻力。
聂子航本来想说“承蒙厂长的多年照顾,他才能有这份荣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句客套话实在没有必要,反而显得疏远又生分。
滴水不漏是好事,但做人要是太周到,有时反而会陷入“伤仲永”的困境,步《红楼梦》里薛宝钗的后尘。
“厂长,今年二月份,燕京大学如果来了录取通知书,我可能就得离岗了……在我走之前,我想给您推荐个人选。”
郑厂长顿时来了兴趣:“哦?什么人能让你开口推荐,我倒想听听。”
“是石灰厂一个知识青年,他也是苏南县人,家里都是农民,受政策就近分配在石灰厂进行临时任务,姓于,叫于敏宏。”
见郑厂长思索着,聂子航继续说道:“他今年也参加了高考,我是与他在图书馆相识的,老实,好学,只不过他预计的高考成绩不太理想。”
“你这话,我知道了。”郑厂长喝了口水,说道:“子航啊,你难得给我开口,但这事儿我得考量一下。”
聂子航清楚,话不能说太急,郑厂长能这么说,已经是格外优容了。
“有您这句话就行!”
……
为表彰聂子航,县里特地奖励了三辆自行车,并决定报销聂同志往返燕京的火车票。
苏南县声如洪鼓的广播,开始早晚循环播放聂子航的高考事迹:
“我县聂子航同志在1977年举行的全国高考中,勇夺苏南考区高考第一荣誉。”
职工大院那条看门狗仿佛也被这条广播折磨得痛不欲生,耷拉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趴在门卫室边上,不时重重呼出一口气。
聂子航一经过,大狗二柱登时版起一张脸,眼神中带着幽怨的恨意。
而聂子航……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收发室小文员,到连蹲墙根抽着烟的“该(街)溜子”都得多看两眼。
更别说那些本就淳朴热情的老大婶们,路上遇见了眼熟的都得高喊一声“子航同志”。
这下他真成了县里风云人物,但这滋味,怎么说呢……
不仅操蛋,而且社死。
于是聂子航同志为了避免在每次走路时分被人围观,果断骑上了县里新送到的永久牌自行车。
“叮铃~”
清脆的铃声飘过田埂,聂子航载着余晓丽向小于同志家驶去。
“没想到啊,聂大状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轻轻松松拿了个高考状元。”
聂子航听着余晓丽语气里明显的笑意,颇有些无奈道:“你就别打趣我了!这事儿我是真没想到。”
余晓丽的笑意盖不住:“广播里天天播放着你的大名,状元什么感觉?”
“不如前几天一脚跳进苏州河!”
余晓丽明媚地笑出声音,聂子航略有些艰难地操纵着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泥埂路上行驶。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燕京?”
“说不准,一两年总是要的,否则怎么叫支援地方?”
聂子航忽然陷入了沉默。
凉风从原野的那头刮来,他突然感觉到腹部传来陌生的触感。
好像有人抱住了他的腰……对,没错,不是好像。
日头西偏了,但怎么还火辣辣的。
分神的刹那,聂子航压根没注意到横亘在前方的一条泥沟。
“哎!哎!小心!”
“唉!我草!”
“扑通”一声,两人叠加着掉入不浅的沟渠,只留自行车以一个滑稽的姿态半悬在埂崖上。
正巧出门的小于同志刚好目睹了这一幕,陷入目瞪口呆的震惊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