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一道清脆的车铃声响过,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紧随其后,半漆成绛红色的斯柯达柯罗莎驶过了西外大街。
车窗上方,嵌着32路,动物园-颐和园的蓝色水牌在太阳下反光。
这辆服役于燕京市人民汽车公司的公交车是从捷克进口的最好车型,轰鸣作响的发电机印证了它充足的马力。
然而,今天的这班车次却没有照常行驶,它短暂地成为了燕京大学接送学子的专用车辆,始发站变成了燕京丰台站。
途径中观、海定、燕大站,32路没有立即停下,线路环绕燕园半圈,属于燕京大学的厚重石墙与古老校门,随着车厢起伏映入聂子航的眼帘。
他的心头忽然闪过西方作家说过的一句话:
“美国是我的祖国,而巴黎是我的故乡。”
当然,这句话需要做一点删改,才符合他此刻的心境。
“苏南是他的故土,而燕京是他的故乡。”
1978年春,燕京的街道上还没有行道树,要等到1987年第六次代表大会,国槐和侧柏才会成为燕京的市树,月季与菊花才会成为燕京的市花。
但燕园里的树枝从高墙上延伸而出,尽管没有长出丰茂的叶片,但也接住了从苍穹上洒下的阳光。
32路车厢内,坐在聂子航前面一格的女同志穿着朴素,兴奋而痴迷地望着燕大历经风雨的高墙。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余光瞧见了身后的男同志,赧然于窘状,她不大好意思地问道: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称谓从同志变成了同学,聂子航却觉得格外悦耳。
“我是西语系英文专业的。”
女同志点了点头:“我是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叫刘学虹,你呢?”
新闻?1978年的报刊仍属于国家拨款,从就业发展角度看,报考新闻专业确实是一个好选择,但新闻在当下仍然算是半偏门的专业。
而且1979年,全国报刊业就将进入改革期,自负盈亏。
聂子航感觉这个名字分外耳熟:“我叫聂子航。”
想起来了!是在《百姓日报》上的那篇作文!
“我看过你的作文!”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着大笑起来。
……
迊新站,燕大校门口,红底横幅上印刷的三個宋体字格外扎眼,但对聂子航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迊,做“迎”声,是《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中“迎”的简化字,后来停用。
但燕大直到后世,依然在每年开学时期,于校门口悬挂印有“迊新站”的横幅。
聂子航感到血液在涌动,仿佛深埋骨血中的热火被点燃。
那是专属于燕大人一脉相承的热血。
32路公交车在路边熄了火,学子们鱼贯而下。
聂子航看见校门外放着一张长桌,工农兵学子们在校门外迎接新学生,两个老人站在树荫下闲谈。
两人一个小眼睛,头发稀疏斑白,背着手和蔼微笑,不时与身旁的同僚说上几句;
另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浓密,双手自然垂落两侧,一身学究气质不掩,于闲谈时微微点头,间或绽开笑意。
这两张脸,聂子航在燕大校史馆的照片墙上看过无数次。
季献临与周佩原。
前者现任燕京大学副校长兼东语系主任;后者任燕大正校长,是杰出的流体力学与物理学家。
两人的身边,站着两位年青男老师。
走得近了,聂子航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笑声,正是季老发出的和蔼音色:
“咱们的黄埔一届到了,继中啊,去给他们拍张照片,日后好做纪念。”
名叫继中的男人手拿相机,招呼刚下车的一众学子:
“同学们,咱们先来合个影!”
“合影!”
合影两个字激起了一圈惊喜的笑声。
聂子航注意到,大多数人的脸庞都透着阳光浸透般的黄,皮肤微粗,眼睛明亮有神。
这是长期劳动的象征,而炯炯有神的目光是他们从570万考生中脱颖而出的本钱。
就算历经磨难,也拥有永不言弃的灵魂。
叫继中的老师快步走到校门口,学子们按女前男后排成了两列,聂子航站在靠左侧的方位,身边站着一个稍矮微胖的男生。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聂子航,西语系的。”
“我叫郭放,是历史系的。”
继中拿着相机,身姿半蹲,示意同学们:
“同学们,看我的手。”
树荫下的季老看着这副场景,对着周老说道:
“老周,你说这批学生,他们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老含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人的变化谁能轻易言喻呢?我所知道的是,在历史与社会变迁的节点进入燕京大学的人,一定不会是普通人。”
说着,周老笑着玩笑:“你刚刚不是也说,他们是黄埔一届么?”
二老默契地笑了起来。
两人所不知道的是,这句在迊新站横幅下讲的一句玩笑,在日后成为了现实。
1977届的燕大学子,被誉为“黄埔一期”,“文坛的风眼”,“新闻界的开端”。
“3!2!1!”
“咔嚓。”
而时任燕京大学英文系老师黄继中手中拍下的这张照片,也会成为珍贵的时代回忆。
“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好啊。”
季献临先生站到了聂子航的身后,周老则站在了另一边。
“周校长,您在往左边移一移!哎!好,就这样!”
聂子航感到肩上一热,是季老扶上了他的肩膀。
“好嘞!3,2,1!”
“咔嚓!”
合影结束,学子们相继进入校园,一个76届的工农兵大学生亲切地迎上其中一人。
“同学,男生宿舍都在燕园的32和37栋,跟我走就行。”
“好。”
“伱是哪个系的?”
“法律系的。”
“法律?搞法律的似乎不是很多啊!”
被问及的年青同学穿着简单,走在聂子航半米之远的前方,背影却格外挺拔。
“请问怎么称呼呢?”
“我姓李……”
“啊!李同学![1]”
听见整篇对话的聂子航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内心触动之时,他的脚下一滑,与身后不知谁撞了个满怀。
“哎哟!”
注释:[1]致敬一下,后面也会出现的,不清楚的读者可以百度查一下北大四大才子,但不要在书里说名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