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渐渐走进三月份,3月5日,寂静了十年的开学典礼终于在东操场举行。
77级学生人手一条高约一米的黄色板凳,这是自新生开学报道处拿的,人手一条,用处极大——
无论是看校方组织的室外电影,还是在图书馆排队抢位置,简直功不可没。
聂子航与陈立业在某日经过教学楼楼道时,看见同级一位学子,小板凳一放,一根烟,一杯茶,对着刷白的墙壁朗声演讲起来。
彼时陈立业见状,难免问道:“他是在练习什么?”
聂子航答说:“今年校团委竞选已经开始了,你不知道吗?”
自然,开学典礼上也少不了小板凳的身影。
那时还没有学生听讲话必须站着的说法,聂子航与陈立业、郭放三人抢坐在第二排,第一排则被一队娘子军率先占领,其中就有刘学虹的影子。
开学典礼由季献临先生主持,一向镇静稳重的季老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一派容光焕发,眼睛里充满喜悦。
“同学们,老师们,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季老情绪高亢地发表了两分钟的讲话,参加典礼的学子们渐次被季老的发言打动。
就在此时,另一位副校长兼地理系主任侯任之先生打断了季老的讲话。
“老季啊,你忘了介绍校长了。”
“哈哈哈哈!”
台下顿时炸开一片笑声,紧接着掌声雷动。
校长周佩原先生则以自嘲的方式登场:
“从前我写书的时候,就是跟在你们季校长后面写后记,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连讲话也在我的前面。”
笑声荡漾了起来,聂子航三人组也沉溺在欢快的氛围当中。
而这段无厘头式的插曲,也将成为77级燕大人永不褪色的回忆。
而后,燕大副书记韩天世先生讲起了1933年考入燕京大学,任燕大学生会副主席,又在1936年之后委派至成都,从事地下工作的故事:
“抗战全面爆发之后,我代表全国学联在保淀慰问战士时被军统抓捕,那时被捕的不仅有我,还有整批前往保淀的进步青年。
那时军统臭名昭著,进了他们的牢狱,谁能不怕?说不怕是假的,但还是有一股信念撑住了我。
当时我想,如果我退了,整个保淀的进步青年的气势就要退了,信心就要退了,热火也要灭了。
我不敢退,也不能退。”
台下的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聂子航也沉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故事中无法自拔。
或许是创作《潜伏》的缘故,他对韩老口中的情状仿佛有着切身体会。
今天,这位老先生站在台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在当时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努力。
韩老又讲到了49年之后,投身东北土改建设的往事。
这场开学典礼俨然变成了故事会,韩天世先生的亲身经历、亲口诉说,比燕大大饭厅放映的电影还要引人入胜。
开学典礼就在一片祥和的春光中落幕。
午饭时间随后即至。
燕京大学大饭厅,不仅是学生与老师们共同用餐的食堂,还能作为燕园会议室进行演讲。
1957年,时任燕大校长的马寅出先生就在大饭厅里演讲过《新人口论》,提出了节制生育、控制人口的理念,在当时具有先锋性的时代远见。
班委会成立之后,班长毕海杰替每位班级成员分发了15.5元的助学金,以及免费的食堂票证。
1956年初,燕大食堂票证与地方票证几乎一致,但后来经过申请批准,饭票演变成了统一按量划格子,便于统计和控制。
这是一张褐色的纸卡,卡头印着燕京大学膳食科员工食堂,在下一行印有盖章的使用月份,然后是16格“一市两”的小格子。
每次按量在小格子上打印章,颇有后世在游泳馆办月卡的意思。
大饭厅内最令学子们流连忘返的食物,当属棒茬子粥。
这时的棒茬子粥喷香、浓稠、可口,玉米粒煮的甜味四溢。
一碗热气腾腾的棒茬粥,在燕京的冬末春初,绝对是驱寒暖身果腹的最佳汤食。
燕园的春光,在每日的下午开始初见生机。
宿舍楼不远处的数台石制乒乓球桌挤满了人,楼下的排球竞技再次拉开帷幕。
未名湖也成为闲散的好去处,相熟的同学结伴缓行,绕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或捧书细读、或窃窃低语。
女伴们倚着栏杆拍照写生,男生们靠着宣传板挥斥方遒。
而聂子航又在未名湖畔的德才均备斋前偶遇了作画的老先生。
这使他回想起了入学的第一日,与刘学虹闲散到此的情景:
“小生清俊,姑娘英气,来,站湖边来,我把你俩也画进去。”
然而,他与刘学虹站在湖边不足一刻,老先生顾望之间一挥衣袖:
“行了,你俩可以走了!”
这喜怒不定的脾性……聂子航只能暗自失笑:不愧是学艺术的。
而刘学虹则比聂子航更显震惊:“先生,这就行了?”
老头子极不耐烦,啧声道:“哎呀,我说行了就行了,快快走开,别挡着我欣赏景色。”
聂刘两人:“……”
缘分使然,斐斋前的老先生坐一张藤椅,一张画架,一杯茶,口中哼着京剧《贵妃醉酒》的唱词:
“金雀钗,玉搔头~”
路过此地的聂子航,则在画上看到了两张熟稔无比的面庞。
一个是刘学虹,扎着两根麻花辫,倚着未名湖的栏杆,英气飒爽;
另一个是聂子航自己,双手背身,颇有些老干部照相的意思,面色平静,目光坚定。
聂子航注意到,画上不仅有两人的身形,甚至连衣袖纹路,刘学虹辫子上的大红色蝴蝶结都描绘的一处不落。
他虽不通美术,但也能猜测一二……能在短短时间里如郑板桥般胸有成竹,其于美术上的造诣绝非等闲。
聂子航起了虚心请教之意,但一时之间不好贸然开口。
毕竟经历了四五十年风雨的艺术家,脾气自成一派,稍有不慎便会恼怒,秉性实在难以捉摸。
聂子航心中痒痒,好奇心和求知欲上头。此时,他瞥了一眼已经喝干的茶杯,只剩几缕干枯的浅绿色茶叶粘在杯壁内胆上。
他顿时心生一计,打断了走调的《贵妃醉酒》:
“老前辈,您也爱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