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海定书店的日程定在了201书店集体空闲的周末。
早上六点半,门市店口已然排起一条长队。
周末往往是书店上售新书的时间点,大约从星期五下午开始,书店人员就会在门口立出一张一米见方的黑板,告知群众从周末起即将开售的新书。
天幕是清一色的藏青,色泽像棉被浸了水,洇深中泛着湿润。
不过北地的天空是极为干燥的,不逢下雨季,天上几乎没有云朵,空净而旷远的天穹中四散着一丝又一丝的云絮,与苏南县常年云层堆簇的天际截然不同。
冷风吹过,宛如吸干了水份的干棉花擦过皮肤。
寝室的起床困难户郭放格外精神抖擞,一时背着手在队伍里走来走去,一时搓弄着手掌,间或跺一跺脚,不停朝队伍的最前方张望。
一旁的陈立业则稍显淡定,抱着手臂,与聂子航低声说着创建校园杂志社团的事情。
“怎么忽然想到办杂志社团?”
聂子航笑道:“灵光一现,再者说我本来就计划要走文学的道路,现在也算热热手。”
陈立业点点头:“这是好事,如果校方真的批准下来了,你们接不接英文、西方著作的稿件?”
“西方著作……你是指翻译稿吗?”
忽然,聂子航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重新打量了一番陈立业。
最初他同意接余晓丽委托的翻译任务,还是出于帮余晓丽人情忙的原因。
但聂子航的志向并不在此,尤其是在和平饭店与严主任见面之后,他就意识到,随着要接触的翻译稿件加密等级越高,他想抽身而退的可能性也就越低。
于是,聂子航开玩笑般试探道:“立业。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进翻译院,或者其他部门,但前提是需要十年如一日的苦心钻研,你愿不愿意?”
陈立业笑道:“若是真能进翻译院,我肯定愿意啊!我们千方百计考进燕大,不就是为了改变现状,为了国家贡献一份余力么?
再则,从前不也是在家里、在知青点十年如一日的劳动、生产,有什么区别?”
这思想境界……聂子航着实被折服了。
他果然还是有境界上的差距。
七点钟,海定书店的铁栅栏门终于在万众瞩目下打开了。
七十年代,书局书店还没有开架售书一说,读者们都是隔着柜台买书。
想要什么书了,先告诉营业员,营业员开出了销售小票,读者们再到收银台去交钱,然后凭小票回到柜台取书。
在这样的售卖流程下,排队进展是十分缓慢的。
居于队伍中央的聂子航一行人等到天色明亮,方才迈进了海定书局的门槛。
聂子航在杂志区先买了1962年的《上海电影》。
包括《上沪文艺》,大多数杂志都在1965年左右停刊,想要在市面上买到报刊之外的杂志实则并不容易。
譬如聂子航购买的这本《上海电影》便于1962年停刊,也是聂子航在书店内能少见到的旧杂志之一。
“同志,我还想买本《钟山》,有没有?”
电影杂志、文学杂志乃至时事新闻的报刊,聂子航打算各类买上一本,尔后带回宿舍研究一番。
以免《燕园杂谈》准备不足,闹了笑话。
谁想营业员一头雾水:“《钟山》?同志,我们书店没有这本杂志,我也没听说过啊!是不是地方性杂志?”
没有?
聂子航倏然意识到,1978年年初《钟山》似乎还没创刊。
“有没有英语习题集?最好是人大出版社出版的。”
“有的。”
英语习题集则是为了陈立业以及远在苏南县的小于同志做准备的。
营业员是位挺拔的小伙子,七八十年代的燕京各大书店、书局的营业员大多是初高中毕业的青年职工。
“给,拿好嘞。”
“好,谢谢同志。”
拿票的时候,聂子航环顾了一圈四周:
郭放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进门起就放飞自我,每个柜台前都得逛一遍,像极了放风出门被家长允许购买零食的小孩儿。
陈立业则站在西方文学区前,买了一本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实录》。
更多的书,聂子航暂时没有需求了。
虽说有稿费和每月15.5元的补助金支撑,在大学生里算是家底殷实的了,但也得省着点儿花销。
结完账,拿好书,一行人从海定书店出来,准备搭乘公交车返校。
郭放拎着一袋历史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昨天听见,说31栋有个女生寝室买了收音机呢。”
“收音机?!”
陈立业和聂子航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他还记得苏南县百货商场的收音机有多贵。
“是啊,听说那位女同学本就是燕京人,她向学校申请之后,父母给她带过去的。”
好,今年的小目标有了。
聂子航道:“收音机算什么,定个小目标,今年咱们寝室也得搞台收音机!”
……
夜里的201寝室成为了聂子航给陈立业补课的专属教室。
聂大状元摒弃了70年代落后的学习方法,打算从口语、听力、阅读、写作四個方面对陈立业进行教学。
77年恢复高考伊始,许多考生为了对付应试,大多采取写题与死记硬背的方法。
陈立业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个。
这种方法虽然能够应付题量不够大的英语加试,但后续的学习也会变得十分困难。
因此,变更教学方法势在必行,语言学习的基础必须打牢。
既然教学方法变更了,那么教学进度也要从头开始。
第一课,当然要从音标开始讲。
而每一天的讲课内容,聂子航都会在课后整理好笔记,作为信件寄给远在苏南的于敏宏同学。
至于郭放,则成为了201学习寝室得以捡漏的旁听生。
……
苏南县。
天色刚黑的职工大院前围着一群人,有的手里拿着图纸,有的对着整栋院墙比划着什么。
大院居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是从年初起,从市里下来准备修缮下水管道系统的技术队。
聂爱红与聂子健坐在饭桌的一边,他俩的对面坐着戴眼镜的韩少平。
此时,聂子健总觉得这副场景莫名熟悉……哦,是他哥还在家,余晓丽来吃饭时候的情形。
怎么这么不对味儿呢……
聂子健自顾低头扒饭,而聂爱红的眉目之间少有的饱含着少女才有的几分明眸善睐。
“咚咚咚”。
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聂子健如蒙大赦地放下碗,快步走去开门。
“你……”
外面站着一头短发的陈婷。
“我想找一下爱红同志。”